素心若雪《張猛龍》
初臨時,與《張玄墓誌》對比臨摹,但我第壹眼就喜歡上了《張猛龍》,就象與壹個有緣人的初相遇,壹見鐘情,壹眼萬年,金風玉露壹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忍不住看壹眼,再看壹眼……愛物與愛人,我都喜歡壹棵樹上吊死那種,從此時間停駐,眼裏再無他人。
當時《張玄墓誌》基本走了個過場,我沒耐心看它臨它,不是因為它不好,而是因為象《射雕英雄傳》那首歌裏唱的:“在世間,自有山比此山高,但愛心找不到比妳好……”彼時,此時,《張猛龍》在我心中,就是魏碑第壹,就是找不到比它更好!
只壹眼看到“南陽白水人也”六個刀切斧削、見棱見角、伸胳膊伸腿兒的字,就暗暗喝了壹聲彩,仿佛劈面遇見了銀盔銀甲背插靠旗的趙雲,又英俊又霸氣又面如敷粉,這樣的個性鮮明頭角崢嶸,卻讓人覺得他鮮明得好看,崢嶸得有理。
我就這樣迷上了《張猛龍》,當臨到“素心若雪”四個字,登時呆了,在淩厲峻削刀槍劍戟的字的叢林裏忽冒出壹句“素心若雪”,若蓬門之中,天女忽從天降,有大朵大朵潔白如雪的天花飄飄亂墜。當年我開始做公眾號時,名字就用的“素心若雪”這四個字,後來為了方便,才將所有平臺上的名字都改成壹致。
原來,1500年前,這四個字已經在壹塊石碑上等我,我的千古知音啊!簡直落下淚來,這應該是這四個字最早的出處了吧!而那位姓張名猛龍字神冏的大哥,名字生猛剽悍,生得卻是“體稟河靈,神資嶽秀,桂質蘭儀……”雖然活人誇死人,總不免溢美之詞誇上天,但到底也不好把黑旋風李逵誇成俊俏的浪子燕青,總得有幾分眉目仿佛,所以,人家是猛人不是莽人,還是個“若新蘅之當春,初荷之出水”的俊秀人物,文士而有壯心,俠骨而有柔腸,最是令人動容傾心。
在壹篇墓誌裏,隱隱讀出壹個“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人物和他壹生行跡,這是臨帖之外的意外之得。我就這樣仿佛與故人相逢相守,與《張猛龍》頗廝磨了壹段時日。
《張猛龍碑》全稱《魏魯郡太守張府君清頌之碑》,立於北魏正光三年(522年),碑高280厘米,寬123厘米,其中碑身高153厘米,寬87厘米,碑額高44厘米,寬40厘米。碑額三行12字。碑陽26行,滿行46字,主要贊頌魯郡太守張猛龍興辦學校等功績德行,無撰書人姓名;碑陰12列題名,每列2行至22行不等,***156行,記立碑關系諸人的官名姓氏等。現藏於山東曲阜漢魏碑刻陳列館之內。
《張猛龍》就象壹個豐富多變冷峻迷人的男子,難以捉摸,充滿力量感和危險感,和他在壹起的每壹刻,妳都象坐過山車,心潮澎湃跌宕起伏,也歡呼雀躍驚險萬分。妳不知道下壹分鐘,他會展現何種面目,他既險絕冷竣,又渾穆雍容;既奇趣靈動,又逸氣橫生,令人欲罷不能。
《張猛龍》斬釘截鐵的橫畫最具特色,長短多變,粗細錯落,方圓兼用,俯仰生姿,多以沈著厚重,氣勢雄渾的方橫為主。但我覺得最令《張猛龍》生色的是它的撇捺,魏碑多取橫勢,體呈扁方,偏偏《張猛龍》以縱取勢,巍然修偉;壹般楷書結體以捺腳的長放為多,偏偏《張猛龍》長放撇畫,如長槍大戟,橫掃壹切。總令我想起在哪個博物館裏看過八路軍繳獲的日本軍刀,刀身不寬,但妳絲毫不會懷疑它的厲害。《張猛龍》是以最有力量的弧度做成的那壹把,以最有力的姿勢劈了下去,只覺淩厲得壹下能砍掉腦袋,力量灌註到刀尖,連那刀尖亦是鋒銳得勢不可擋。與撇相比,捺畫象壹把帶了鋒利棱角的大刀,反而因為厚重,減輕了壹點淩厲之勢。在《張猛龍》裏,若壹個字同時有長撇長捺就更奇險得不象話,象壹個左腿長右腿短的瘸子,踮著長長的左腳壹徑向左拗過去拗過去,險險地妳以為他要站不住了,他卻偏又穩穩地站住了。
《張猛龍》就是這樣老給妳點心跳的驚險,然後有驚無險,然後就是化險為夷拍著胸口的小慶幸小驚喜,簡直是壹字壹驚,壹字壹喜,我喜歡它這樣的出其不意變化萬千。
《張猛龍》的好,是我的個人偏好,但絕不止是我的個人偏好。
清代楊守敬《學書邇言》雲:“書法瀟灑古淡,奇正相生,六代所以高出唐人者以此。”奇正相生四字下得確當。
清代包世臣《藝舟雙楫》則說:“正書《張猛龍》足繼大令,《龍藏寺》足繼右軍。"
但若論評碑,我更信服康南海,包世臣有時啰裏啰嗦,說話不夠通透。?而康大才子通感通才,他說點什麽,那是很靈透的,讓妳心有靈犀壹點通。
他將《張猛龍》定為精品上,極度推崇並言明:“吾於正書取《張猛龍》,各極其變化也。”說“《張猛龍》如周公制禮,事事皆美善。”這個評價很高了!再贊“唐世之碑,孰能比《楊翚》、《賈思伯》、《張猛龍》也!其筆氣渾厚,意態跳宕;長短大小,各因其體;分行布白,自妙其致;寓變化於整齊之中,藏奇崛於方平之內,皆極精采。作字工夫,斯為第壹,可謂人巧極而天工錯矣。”
啟功先生也說:“《張猛龍碑》在北朝諸碑中,允為冠冕。”
但也正如沈曾植說《張猛龍》:骨韻俱高,斂分入篆。然學如牛毛,成如麟角。其實做什麽事,不是成如麟角呢?
《張猛龍》中有兩句是說他的父親生樂:青衿之誌,白首方堅,此處缺損14字,但大抵是少壯不努力或者少年不得誌。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木心說大器要晚成,我覺得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