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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作者鄧安慶)

她坐在教室裏壹點兒都不顯眼,常常坐的是第五排第四個位置,前三個位置是她的室友。上課前她們圍在壹起說話,細細碎碎,像撒在泥地上的小白米粒。輪到她說話時,嘴角淺淺的酒窩就露出來,聲音小小的,說著說著嘴角壹抿,拿眼去認真地看搭話的人。

老師提問的時候,卻從來不會舉手回答。其他被叫起來的同學回答時,她把中性筆擱在筆記本邊上,眼睛掃向窗外,齊耳的發梢被天花板上的風扇吹得壹閃壹閃,她攏攏頭發,又拿起筆來做筆記。

而我熱愛回答問題,老師的提問壹落下,我就舉起手。後來同學們養成了習慣,只要老師壹提問,他們都會轉頭看我。次數多了,我有些發窘,擔心自己這樣太愛出風頭了。有壹次是古代文學課,老師問孟浩然在襄陽寫了哪些詩,教室壹陣翻書聲,我知道答案,但我把手扣在桌子上,就是不舉起來。這時候,教室陷入壹陣尷尬的沈默之中。老師習慣了我舉手,我忽然這樣,他也略顯尷尬。有同學拿筆捅我:“妳快舉啊!這問題只有妳能回答啊。”

“童玲,妳來回答壹下。”老師從花名冊裏隨手點了壹個名字,我擡頭看去,她在位置上微微壹楞,邊上室友推了壹下她:“叫妳呢!”她這才慌忙站起來,手中緊拿著中性筆,“嗯,這個,呃……”另壹只手頻頻攏頭發,臉上壹點點泛起了紅暈。見此,我立馬舉起手來,老師像是得了救壹般,對童玲說:“好,妳先坐下。這位同學妳來回答壹下。”童玲向我看了壹眼,坐下了。

上晚自習時,我坐在後面看從圖書館借來的小說,她跟她的室友們遠遠在前排看英語四級題。她穿淡青色薄外套,耳朵邊新戴壹個粉綠發卡。看到中途累了,我去教學樓外面的跑道散步。我們的大學在山谷中,月亮停在教學樓後的山梁上,風吹來山間松林隱隱的浩蕩聲。壹個人在外面走,不免有些蕭索之氣。正擡頭去看天上幾片薄薄的雲,她的聲音過來了:“妳在看什麽?”我轉身看她,就站在我的後面。我指著天空看:“妳看那雲朵多好看。”她笑吟吟地看看我,又看看天:“嗯,是好看。”壹時無話,我便找話說:“妳是準備回宿舍嗎?”她說:“沒有。我打算去超市買個筆記本。妳要不要陪我去?”

超市在老校區,沿著山腳的路走,山上清脆震耳的蟲鳴聲,路對面湖畔情侶的嬉笑聲,還有自行車從身邊騎過的叮當聲,在我們的周遭響起。她走在我的右手邊,不聲不響,我也壹時找不出話來說。“謝謝妳啊。”她忽然擡頭說了壹句。我搖搖手說:“沒什麽,反正我也要散步。”她笑笑說:“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上課回答問題的事情。”我說:“那有什麽,本來就是很簡單的問題。”她頓了壹下:“是啊,我都不會。”我這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忙著解釋:“別誤會啊,我沒有那個意思。”她這次笑得肩膀都抖動起來,“妳太認真了。”

回宿舍後躺在床上,我壹直在想她。熄燈後,室友們照例要聊壹會兒,說到班上的女生,總是圍繞那幾個長得漂亮的,沒有人提到童玲。這讓我很放心,沒有人說起她的任何好,當然也沒有人說起她的任何不好。她淡淡的在眾多女生中間,像是壹縷薄荷的氣息,唯有我才能捕捉到吧。

有打算要考研的同學在學校附近的村子裏租了個房子,邀請我過去壹起包餃子吃。我買了些水果帶過去時,那房子裏已經坐滿了我們班上打算考研的人,我壹眼就看到了她。她是要考研的,這我知道,專業是語言學,準備報考的大學是個名牌大學,很難考。她的英語六級也過了,計算機二級也過了,她從進大學,就想得很清楚。不像我,不願意考這些證件,只想胡亂地看書。

餃子實在難包,我包了幾個餡兒都露了出來。她忽然湊了過來,臉離我特別近,我嚇了壹跳,微微往邊上躲了躲。她沒有察覺到,手拿著我包的餃子看了看說:“妳包得不對,我來教妳。”我小心地湊過去,眼睛余光中有她的臉龐,能聞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香味,她小小的鼻頭上沾了面粉,我幾乎要擡起手來去幫她抹掉,但是沒有。我的心跳得很厲害,很擔心她能聽到,身子又往後讓了讓。“好,就是這樣的,妳學會了沒?”她的臉壹下子離得遠了,她的眼睛看著我,我忙著點頭,她又淡淡壹笑,繼續包她的餃子。雖然教了壹遍,我還是完全不會。她拿起壹塊餃子皮,讓我再看著。她手指靈巧地捏起餃子皮,手指甲上塗著粉紅色的指甲油。我學著她包了壹個,果然像回事兒,她點點頭:“妳還是蠻聰明的嘛。”我笑著回敬壹句:“還是師傅會教。”

餃子下鍋煮了,等著也是等著,大家坐在院子裏聊天。秋日的陽光曬在頭上,暖意融融的。屋後泡桐樹上,幾只鳥啾啾地叫個不停。郁色山嶺上空,臥著豐盛的白雲。她坐在壹群女同學中間,瞇著眼睛聽人家說話,嘴角微微翹起,含著壹絲似有似無的笑意。大概是感覺到我在看她,她沖我笑笑,又去看說話的人。我的心壹陣亂跳,不知道她這壹笑有無特殊的含義。

餃子熟了,大家紛紛拿起碗吃起來。我慢慢地吃碗裏的餃子,十分燙嘴,只能壹點點地啃。她坐在靠門的位置,嘬起嘴巴吹滾燙的面湯,臉罩在熱氣之中,壹時間看不清表情。

大四上半期的課程,她幾乎都沒來上課,壹心在考研教室備考。有時候能在食堂碰到她,她拿著搪瓷碗壹邊扒飯壹邊看考研英語詞匯字典。

考研結束後,宿舍的室友們終於第壹次提到了童玲,那是也在考研的室友說的:“童玲的初試沒過。”就這麽壹句,大家沒有再次停留多說幾句,又說起其他沒有考過的同學。我躺在床上,忽然很想立馬起床去找她,要不給她打個電話也好,但我知道這是徒勞的。我能跟她說什麽呢?

考研的日子壹過,很快我們都要大學畢業了。但每次校園招聘會上我並沒有見到童玲,她像是消失了壹般。碰到她室友,裝著漫不經心地問起,回答我說是去她男朋友的學校了。

六月份到了,畢業前壹周,班上組織去校外的酒樓吃散夥飯。那時候我已經在壹家廣告公司找了壹份廣告文案的工作,晚上下班趕過去,大家已經開吃了。菜都沒怎麽吃,大家都搶著敬酒。壹想到這些同學,馬上都要各奔東西,我自己也禁不住眼淚湧了上來。轉頭去看其他桌上的同學時,我看見坐在室友中間的童玲。她頭發留長了,披在肩頭,臉變得瘦而尖。她把頭靠在她室友的肩頭,臉上紅彤彤的,淚珠從臉龐上滑落,也不拿手去擦,任憑它滑到下巴處。

喝完酒,我們在校園裏踉蹌著腳步,大聲地唱歌。天上繁星像是煮沸了壹般,直往我眼睛裏鉆。我吐了幾次,又壹次走在路上。風裏有樹木的清香氣,我大口地呼吸著。把女同學們送到女生宿舍,我們不再像往日那麽矜持,男女同學互相擁抱彼此。我抱了很多女同學,她們又壹次哭起來。等到和童玲擁抱時,她擡頭看我,還是似有似無的微笑,我把她狠狠地擁到我懷裏來,手臂環抱她瘦弱的肩膀。她的身子是熱的,還有酒氣。她的手在我肩頭拍了拍,“記得以後常聯系哦。”我說:“嗯。”我松開了手,又問了壹句:“妳找好工作了嗎?”她笑笑說:“我準備再考壹年。”我點點頭:“肯定能行的。”她說:“謝謝。”我還想多說些什麽,她的眼睛已經移向了下壹個男生,和他相互抱了抱,同樣說了壹聲:“記得以後常聯系哦。”手在他的肩頭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