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壹定是騎著白馬去了
1
馬,說來就來了。壹匹馬從大風中降臨。
我在《聖經》裏看過白馬、紅馬、黑馬、綠馬,它們乃是末日的各種景象,那些騎手被人稱作“天啟四騎士”。《山海經》裏面有各種各樣馬壹樣的怪獸,比如天馬、鹿蜀、孰湖之類,壹旦現身,要麽造福,要麽傷生。
《馬賦》說:“鳥千尺以上為馬,馬千尺以上為龍。”馬是天上的鳥和龍。傳說,伏羲推演卦象的時候,曾得到黃河龍馬的啟示。馬有壹對翅膀,插在脊背上,跋山涉水的時候,它就抽出翅膀,騰空而去。據說,馬曾經救了劉玄德和他兒子的命。
舊石器時代世界各地的巖洞裏,有著各種馬的形象。它們把骨骼嵌進石頭和山體,把奔跑的姿勢交給石匠、畫師和薩滿。接下來,它們就漫無休止地睡下去,任誰也無法喚醒,好像只有睡眠才是天大的事情。巖洞裏滲著水,那些馬都被淋濕了,有的擡著脖子,細密的鬃毛被風吹出了幻影;有的正在懷孕,頭也跟著肚子壹起下沈;有的屈膝跪地,好像在領受上天的饋贈。它們壹定在說些什麽,我卻聽不明白。
我沒有見識過真正的馬,我只在課本和電視裏見過它們。現在,我連課本和電視也沒有了,但我的身體裏有壹匹馬,壹匹蒼老、溫順的白馬,整天在我身體裏蜷著,壹動不動。總有壹天,它壹定會掙脫我的身體,躑躅到水邊,然後乘風飛去。
2
我站在土坑裏的時候,馬,說來就來了。壹匹馬從大風中降臨,那些大鳥也紛紛降臨,騎手從馬上下來,俯下身子說:“妳爺爺不在了。”
我沒有動彈。騎手又說:“不是不在了,是不見了,找不到了。”
我還是沒有動彈。我想把自己埋起來。
四年前,我蹲在村頭碼灰塵,我想壹粒壹粒碼成麻雀的樣子。我花了半年工夫,刨出壹個小土坑,也沒能碼出壹條麻雀腿。現在,天色晚了,夕陽在上,我只想好好睡壹覺。我正要把手抽回來,壹道影子落下來,漫過我的胳臂。我聽見壹個聲音說:“妳爺爺不在了。”
我頭也沒擡,隨口“嗯”了壹聲。
我很長時間沒有數日子了,不數日子,日子也紛紛過去了。我仔細看著自己的身子,四年前,我的肚臍還陷在土坑裏,現在,它就像壹個小喇叭,吹開了輕飄飄的浮土,被傍晚的陽光照得暖暖的。我想拔出兩條腿,卻越拔越緊。我對上面說:“太緊了,緊得像樹樁——妳挖過樹樁吧?”
上面說:“挖過。”
我說:“好多年前,我壹個人上山放牛,挖了壹個奇怪的樹樁,在我手裏停不住,撲棱棱地,老想飛,像壹只鳥,我以為有風,仔細聽,沒有風,再看它,須子直跳。”
上面說:“我也挖過壹個,它不跳,只是流汁水,我不忍心,又栽了回去。”
我說:“因為我的手在抖。”
3
爺爺還在家裏的時候,總跟我念叨:“馬,馬。”
有壹天,爺爺拉著我騎在石頭上,問:“伢子啊,餓了吧?”我點點頭。我汩汩地咽著唾沫,肚子立時叫喚起來。在我們村子,只有革委會的頭頭們吃飽過。
爺爺說:“想吃飽,要有馬。”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在我們村子,只有牛,沒有馬。我不知道爺爺捏造的馬要從哪裏來。
那壹晚,我老是聽見有馬在叫。
第二天壹早,爺爺把我拽起來,我迷迷糊糊地嚷:“馬,馬,呃嗬嗬。”爺爺就拿大手拍著我的屁股,像拍著馬屁股,拍完了,他停了壹會,說:“我們走。”我光著屁股,給爺爺抱走了。
好壹匹馬!白得像神下降,四下壹片白。它揚起蹄子,就要飛起來。
我站在馬肚子底下,朝外邊看去。只見爺爺背著手,還有很多人的手和腿在晃。爺爺背著手走了,很多腿跟著,很多手晃著。我鉆出馬肚子,喊:“爺爺,爺爺。”爺爺在老前頭朝我喊:“伢子,伢子……”聲音越來越遠,我走出馬肚子,沒趣地回家了。
爸爸告訴我,爺爺走了。我仰著臉,天真地問:“什麽時候回來?”媽媽哭了,爸爸也哭了。我看著看著,也哭了。
哭好了,媽媽告訴我,爺爺是騎馬走了。
我想,那壹定是爺爺捏造出來的馬。
4
那天晚上我聽到的馬叫就是馬叫,那是爺爺的馬在叫。我不知道爺爺捏造的馬是從哪裏來的。
我早就聽說,近處壹個叫陳莊的村子有馬,那原是壹匹無主的白馬。據說,它當時站在水邊,脖子探進水裏,深吸壹口氣,再昂起脖子,把水噴出花來。陳莊的壹個農夫路過,蹲在旁邊看了許久,終於明白了是個什麽樣的生物,就決定拿繩子套住它的脖子。這馬顯然也沒在意。它回頭看了看他,又把頭探進水裏。這工夫,他早已打好繩結,套了上去。因為是白撿的,不用擔心它過勞猝死,感到有什麽損失,就作牲口使喚——它本來就是牲口嘛——任妳喝它,打它,脖子也不梗壹個,偶得歇息的時候,安靜極了。
可是,壹天夜裏,這個畜生突然不見了。主人本是要它趕早起來,吃飽了,好拉磨的。正逢年關,家家戶戶磨豆腐,遠近只有他壹家豆腐坊。可是,它居然不見了,主人終於有了強烈的牽掛。
第二天清早,爺爺就把我搖醒,說:“馬,伢子妳看,馬。”說著,就把我從被窩裏拽出來了。
5
我沒有看到爺爺騎上這匹馬,我只看見爺爺背著手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爸爸告訴我,爺爺是偷了馬,給抓了。為什麽偷呢?爸爸說,是餓的。我想起爺爺說過,想吃飽,要有馬。我不知道馬跟吃飽有什麽關系。
騎手又說:“它不跳,只是流汁水,我不忍心,又給栽了回去——妳看看我的馬。”我擡眼看了看,搖了搖頭,表示沒看見。他露出得意的樣子,鼓勵我說:“再看壹次。”我使勁抻著脖子,又看了壹次,終於發現,我們就坐在馬肚子底下。好大的馬啊!他說:“這是壹匹野馬,是在大西北撿到的,就是當年趙破奴打仗的地方,我領著它,找到它的祖先當年打仗的地方,後來,它就壹直跟著我。”我不知道趙破奴是誰,聽這名字,好像很厲害。
據他說,就是這壹次,他看見了我爺爺,大西北,沙漠裏,壹個人。我相信,十年是足夠爺爺走到壹個異鄉的,包括這個騎手或許曾經去過的大西北。
他繼續說他的馬。他以前有壹匹小馬,算不上良種,也是半路撿到的。當時,它被壹個人扯著韁繩,梗著脖子不願走,這人就朝馬臉揮揮長刀。他壹看,不對勁,就快步走過去。那人壹看,跑了。顯然,這馬是偷來的。他也沒追。他看了它壹眼,拾起韁繩,牽了它,走走,歇歇,這馬也不賴著了。“妳看,馬是通人性的。”他總結道。
他真的認識我爺爺嗎?他是認識我爺爺本人呢,還是認識我爺爺這壹類人?通過他的描述,我爺爺就像古代官府通緝犯人的畫像,照著畫像抓人,總是抓到壹大堆人。我只知道,我爺爺只是我爺爺,我們經常壹起挨餓,壹起放牛,壹起看神算老先生掐著指頭,幫人算命,找豬。
6
爺爺走了以後,我就紮進土坑了。我聽說意大利有個叫柯希莫的人,情願壹輩子呆在樹上,從來不下地,還可以鬧革命,跟伏爾泰通信。那時,我跟伏爾泰還沒有任何關系,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伏爾泰是個什麽人物。可那時的我,只想在土坑裏呆上壹輩子,直到長成壹棵樹。我不想跟爺爺壹起逃命。
村子裏的人都說爺爺在逃命。因為沒有可靠證據否定這壹點,全家人,包括我,都不得不默認這個說法。
在人們眼裏,爺爺的案情很簡單,不外乎偷了馬,殺了馬,吃了馬,壹直沒有找到目擊者和其他分食者,主犯在逃,親屬有包庇、窩藏的嫌疑,如此等等。
如果單單是為了解餓,可以宰牛,村子裏還是有兩頭牛的。公社有明文規定:偷牛壹頭(包括牛犢子),要判流放十年的重罪。推算壹下,如果偷的是馬,至少也要流放十年,馬總比牛金貴多了。可是,十年早就過去了,爺爺還是沒有回來。村子裏傳言越來越多,越來越邪。比較含蓄優雅的說法是:我爺爺不在了。說得明白些,是這樣的:我爺爺早已在流放途中病死餓死渴死累死老死遭毒打致死……總之是死了。
我還是相信,爺爺沒有死,爺爺只是不見了。他會在極其漫長的漂泊之後,突然出現在家人面前,我們哭,他笑。爸爸卻喪氣了,他開始砍樹,找木匠。我以為是要做椽子,我家屋頂上的椽子爛了壹根,爺爺走的時候還是嶄新的。棺材成形的那壹天,我哭了。我知道,爸媽是徹底死心了。我呢,我為什麽還要守著末日不放?
墳挖好了,底子鏟得很平整,棺材代替爺爺躺了進去。我、媽媽、弟弟跪在墳前,爸爸拎著炮仗,點了引子,也跪了過來。我們壹家人跪在爺爺的空墳前,嚎啕大哭。
哭完了,我想,爺爺壹定還在異鄉漂泊著吧。
7
爺爺壹定是騎著白馬去了。
爺爺把我放到馬背上,說:“伢子,我們走。”爺爺還沒說完,我就被拽下來,又被擠到馬肚子下面,什麽都看不見,只看見爺爺背著手走遠了,很多腿跟著,很多手晃著。
我想,爺爺要是餓了,夜裏就能把馬殺了,吃了,為什麽偏偏要等到天明呢?
我很沒趣地回家了,路上遇到壹群人,他們斜著膀子,從我家院門出來。其中壹個指著我說:“小屁伢子,妳爺爺跑嘍,我幫妳找找,可好?”我硬著口氣說:“不好!”他就凹下腰來,笑得直岔氣:“小……小屁伢子!”
我氣呼呼地睡著了。
我又遇到壹群人,在水邊,身著白衣裳,大口喝酒,唱著我聽不懂的歌子。我去水邊洗腳。壹匹馬栓在樹上,壹匹白馬,白得就像神下降,四下壹片白。我被白色的光芒籠罩著,像是在做夢。我看見我爺爺,也在水邊,也身著白衣裳,也在喝酒,也在唱歌子。歌子慢慢歇下來,水邊的人都站起來,往白馬走去。
可是,爺爺呢?我四下看看,還是沒有。再壹回頭,他們不見了,白馬也不見了。
我想,爺爺壹定是騎著白馬去了。
8
騎手邊拉邊說:“我跟妳講講夭折的馬,在這之前,先把妳給拉出來。”
他拉累了,跌坐在地上。我的腿已經被草根、蚯蚓纏得死緊,怎麽也拉不出來了。這下好了,我只要守在這兒,等著爺爺就行了。
騎手喘著氣說:“我接著跟妳講講夭折的馬,我就牽著小馬走了,我們可能走了幾天幾夜,小馬突然就不走了,它挨到我近旁,曲下膝蓋,往我身上蹭,小馬這是要我上去哪,我就上了馬背,小馬抖了壹下,我聳了壹下,小馬又抖了壹下,開始小跑,不壹會兒,就飛起來啦,飛著飛著,我突然覺得屁股底下熱乎乎的,太熱啦,我喊小馬停下來,翻身下馬,我的褲襠全是血,小馬望望我,又望望別處,它背上有壹道傷口,足有壹尺長,我想起那把長刀,我來遲了,我扯下褂子捂緊了,總止不住血,我叫小馬躺下來,我也躺下來,小馬把臉別過去,我們就這樣躺著,安安靜靜地看天,看天看夠了,小馬也死了。遲早有壹天,我也會這樣死掉,沒聲沒息地,妳爺爺會,妳也會。妳看這匹馬,跟那匹小馬笑起來是壹樣的,我只好壹個人上路了。幾十年了,我第壹次到水邊照影子,我發現,我的臉越來越像馬臉,尤其像舊石器時代的馬臉,就是壁畫裏經常出現的那些馬,它們的後代在我們手上紛紛夭折,妳要知道,我,還有妳爺爺,也許是最後兩個騎手了。”
9
我不知道爺爺還是個騎手。小時候,我和爺爺只騎過牛,爺爺在前頭,我在後頭,或者我在前頭,爺爺在後頭。遇到好草,爺爺就像個騎手吆喝道:“籲籲籲,停!”
於是我們停下來,壹起騎在石頭上。爺爺說過,石頭上布滿了星象、夜氣,還有天上的燒烤味,騎在石頭上,就是騎在天上。我不知道石頭原來是這樣的。我就騎在石頭上,聞著天上的燒烤味,直到天色晚了,石頭也打盹了,爺爺才把我抱回家。
現在我知道,石頭就是石頭,不是其他東西,它就像冰冷的蛇,快要脫皮的蛇。我知道有些東西是危險的,包括有些時候的馬、很多時候的人。
現在我知道爺爺是個騎手,就覺得爺爺就該是個騎手。
所以,爺爺偷馬這件事就有了另壹個解釋:爺爺知道那匹白馬在尋找騎手,卻不幸落入暴君之手,於是救了它,騎著它,毅然決然地走了,再也不願回來了。可是大家都說爺爺偷了馬,殺了馬,吃了馬,跑了,死了。
我相信,爺爺早晚會騎著白馬飛奔回來。我就紮在坑裏,哪兒也不去了,爺爺經過我的時候,壹定會把我喊醒的。我想變成壹棵樹,不會那麽快就死掉,即便死掉了,第二年還可以重新活過來。
騎手走了。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帶著我爺爺的消息回來,也許十年?也許永遠也回不來了。我的年紀足夠我等上十年,可爺爺的年紀早就等不及了。
我想,爺爺壹定會變成壹匹白馬,從大風中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