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談“空”
在空的世界,有和沒有,是同壹件事。只不過,以空為識,獲得洞見,就不壹樣了。有和沒有,也都進入了覺者的境界。
對於這壹點,我忍不住要從美學上來說幾句。東方詩畫中的“空境”,是“上上勝境”。如果說“境”是佛語中的壹種“色”,那麽“空即是色”的道理就能在東方美學中獲得最佳印證。但這不僅僅屬於東方,屬於中國。
英國戲劇家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所著《空的空間》(The Empty Space),正是在呼喚壹種新世紀的“性空美學”,即讓出無邊的空間,創造無邊感受。無邊界,無束縛,無限制,流動不定,幻化無窮。
此為美學大道,在當代功利世界已經很難見到。未料,前不久,居然在索契冬奧會的開幕式上隆重領略,喜嘆大美未亡。
空,是壹盞神奇的燈。被它壹照,世間很多看起來很有價值的東西,都顯出了虛假的原形,都應該被排除。
空,是壹個偉大的坐標。由它壹比,世間很多重大的物態、心態、生態,都由重變輕,由大變小,甚至變得沒有意義了。
因此,要闡釋空,仰望空,逼近空,觸及空,必須運用壹系列的減除之法、拉平之法、斷滅之法、否定之法。
《心經》雖然簡短卻用了大量的否定詞,例如“不”和“無”的整齊排列。不錯,只有經過“不”和“無”的大掃除,才能真正開拓出“空”的空間。
先說“不”。《心經》說,在空相中,“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我把這幾個“不”,都翻譯成了“無所謂”,即:無所謂誕生和滅亡,無所謂汙垢和潔凈,無所謂增加和減少。
這裏的“無所謂”,不是沒有。事實上,生和滅、垢和凈、增和減還是存在的,但沒有絕對意義,也沒有固定差異。
生是滅的開始,因此生中隱含著滅。反之,滅中又包含著生,或啟動著另壹番生。因此,這裏不存在純粹的生,也不存在純粹的滅。它們之間,並不是徹底對立。
垢和凈也是壹樣。“水至清則無魚”,凈和垢歷來並存,只是比例變動而已。而且,大凈中很可能潛伏著大垢,“含劇毒而無跡”;大垢中也可能隱藏著大凈,“出淤泥而不染”。
增和減更難判定。似增實減、似減實增的情形,比比皆是。結果,增也無所謂增,減也無所謂減,非增非減,不增不減,歸之於空。
把生和滅之間的門打通,把垢和凈之間的門打通,把增和減之間的門打通,這就進入了“空門”。
空的最常見障礙,是壹扇扇門都關著,因此,《心經》對這些門,說了那麽多“不”。
(摘自余秋雨《寫經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