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流出來檢查塞東西
? 去年自己出了壹些事,我壓力太大了,決定去看壹趟心理醫生。填表的時候看到直系血親有無精神病史的選項,我猶豫了壹下,然後勾選了“是”。在後面進行咨詢的時候,忘了具體談到什麽,咨詢師問我家人病史的問題,我沈默了壹會兒,還是講了起來。
? 這是我第壹次跟其他人承認我的家人有精神病史。
? 我意識到姥姥有精神病這件事遠比家裏其他人要預計得早,他們以為我還太小了什麽都不懂。或者說,他們根本對這種疾病沒有意識。因為姥姥的精神病要比電視上報道的那種瘋子傷害性小很多,她不會發出怪笑、撲上去抓別人家的小孩子,更不會拿刀砍人,所以直到現在,媽媽提起姥姥的病還會說她是因為性格太古怪才使自己得了精神病。
? 精神病是罵人的詞匯,沒人願意自己的家人是精神病。
? 小時候父親賭博,母親忙於工作,都沒有時間管我。爺爺奶奶又因為重男輕女不喜歡我,於是我從小就和姥姥姥爺住在壹起。姥姥姥爺其實對我都非常非常好,姥爺脾氣好、有文化,我很多興趣愛好都是他教給我的;姥姥不發病的時候,最愛給我做好吃的、帶我去逛菜場、給我買故事書。
? 然而更多時候,姥姥會莫名其妙的神經質起來。她會覺得自己是神,會覺得自己能救別人性命,會在我發燒的時候用她的尿液塗抹我的手腳,會用藥店裏幾毛錢壹包的酵母片、老家帶來的雙飛人藥水當神仙水去“治”別人的病。她懷疑壹直相處的很好的鄰居是妖怪變的,懷疑鄰居們會謀害她。會自己創造壹種“語言”並突然就和別人用她的“語言”交流,在看新聞聯播時會大聲叫喊“放妳媽的狗屁,胡說八道”。會在我看到她這個樣子哭鬧的時候,大聲叫喊著要砍掉我的頭。
? 於是在她的間歇性正常和不正常之間,我漸漸地摸索到了可能她的世界和我們眼中的世界不壹樣。
二、
? 2003年,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那時的我就已經不想讓朋友們知道自己家人有精神疾病,於是我刻意避免其他同學來家裏玩耍。但那時我有壹個非常好的玩伴小閆,她和我是同班同學,更巧的是她家搬了壹次家之後,租住的房間就和姥姥家在壹個小區。平時放學我們會壹起回家,她也會經常邀請我去她家裏玩,她父母非常和善,常常讓我帶些自家蒸的包子饅頭花卷回去。小閆壹直想去我家裏玩,我跟她說可以等周末了跟我壹起回我媽媽家那邊,她不願意,說太遠了,就去姥姥家吧。我猶豫了很多次,也盡量用我稚嫩的語言委婉拒絕了很多次。最後有壹次還是依了她,去姥姥家玩。
那天回到家,姥姥看到我和別的小朋友壹起回來,沒有像該有的那樣歡迎別的小朋友來我家玩,她臉上浮現出壹種厭惡,這種厭惡讓我打退堂鼓,想帶小閆離開。但是小閆可能那時候還太小了,感受不到我的想法,也可能是她只是覺得姥姥是不歡迎她或者不喜歡她,耍孩子脾氣偏要待在那裏。
玩了壹會兒,小閆說她渴了,想喝點水。我就去拿了我的杯子,給她在飲水機接水喝。喝習慣燒水壺燒的水的人都知道,再喝桶裝水的時候會覺得有點味道。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吧,或者是因為喝得太著急了,她嗆住了,不斷咳嗽起來。姥姥突然陰陽怪氣地說:“漏原形了。”然後非要把她敬菩薩的香爐裏的香灰倒進小閆喝水的杯子裏,動作幅度很大,小閆有些害怕了,但還是保持鎮定地說“奶奶我不要這個,這個沒法喝。”
姥姥看軟的勸說不行,就開始發脾氣說胡話:“妳爸是黃鼠狼精,妳媽是破鞋精!妳不喝香灰水就把妳精氣吸幹了!”
小閆再也接受不了這樣奇怪的話了,她很生氣。我使勁勸說著,跟她講我姥姥有病。她問有什麽病,我話在嘴邊就是說不出來。
我讓小閆先回家了。她走之後姥姥把門鎖上,狠狠地對我說再叫她來我家就把我的頭擰下來。
我真的害怕極了,怕她真的會把我頭擰下來。於是我聽她的話,再也沒和小閆玩過,小閆也沒再找過我。後來她父親生病,家裏的饅頭店也搬走了,我們就再也沒見過。
三、
再後來再大壹點,我開始漸漸地經常想念在外工作的母親。可能是她也覺得孩子不長在身邊的話會越來越不親,母親常跟我約定周五來接我回她那邊的家。周壹到周五她忙工作,就安心地把我放在姥姥姥爺家。
有壹天我生病剛好,莫名想母親,但也知道母親壹定在忙,就沒有吵鬧。可是姥姥突然很溫和的說“妳媽媽說壹會兒就回來了”,我心裏又高興又著急,高興是又可以見到媽媽了,著急是已經吃過午飯了,下午兩點鐘上學,不知道能不能碰面。於是我問姥姥媽媽說幾點回來,姥姥說趕妳上學之前回來。
我左等右等,等到壹點半了還沒有等到母親回來。姥爺從外面忙回來,問我怎麽還不去上課,我回答他在等媽媽。姥爺也很奇怪,為什麽不是周末媽媽會回家,就又去問姥姥怎麽回事,是不是媽媽有什麽事,打電話了嗎。姥姥說“我看到了,我看見小冉正騎車回家呢。”姥爺壹聽氣得哭笑不得,就拉著我要趕緊送我去學校。我還是不願意去,跟姥爺說媽媽等壹下就回來了,我想等媽媽。壹向溫和的姥爺突然生氣了,朝著我喊“她說胡話!妳不要信!”
我心裏很難過,為什麽要騙我呢。可是我又不能跟她生氣,她有病,我只能跟自己生氣。
四、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更加覺得姥姥有精神病這件事是非常丟人的。我發現關系要好的同學們會互相到家裏去玩,所以為了逃避其他同學到我家裏來,我就盡量不和大家那麽要好。在學校裏不管和大家玩得多麽好,壹到放學了的時候,我壹定要找理由獨自回家,用各種方法拒絕其他同學壹道回家的邀請。回到家去,看到姥姥陰郁的眼神,抓著什麽東西自言自語,在我看電視的時候要求靜音或者直接關掉,因為電視機發出敲擊的聲響而大罵“破鞋精敲妳媽X”這種話,我從最開始的感到害怕,到後來淡漠,再到後來感到厭煩,其實那時候我不過是個小學還沒畢業的孩子。
姥姥的病越來越重,有神誌的時間越來越少。我逐漸習慣她在我水杯食物裏放壹些奇怪的、她認為是神物的東西,喝水之前嘗壹口味道不對就倒掉,她往我嘴裏塞東西吃哪怕已經塞進嘴裏我都會吐出來看壹眼。後來母親和我的壹些其他朋友都覺得我警惕心太強了。但他們不知道我這種警惕心是從何而來的。姥爺跟她吵架,希望她不要這樣對我,久而久之,姥姥開始覺得姥爺也是妖怪、是她心裏的那種壞人,她開始找茬跟姥爺吵架、打姥爺。姥爺總是長嘆壹口氣,然後收拾攤子,去給我做飯、弄熱水、洗衣服,護著我不讓我看到她發瘋的樣子。後來我長大了問他怎麽忍下來的,他又像很多年來那樣,嘆口氣,然後說“她是病人,總不能和她壹般見識吧。”
2005年,姥姥開始四處亂跑,有時候坐在大馬路中間指天罵地,有時候跑到周邊的小縣城去打砸、罵人,有時候三五天回不了家。家人那段時間的主要工作就是四處尋找姥姥,然後跟在她屁股後面四處道歉。最遠的壹次姥姥跑到了省內北邊壹個城市去,那時候交通不是很方便,真不知道她壹路是怎麽轉車才最終到了那裏的。回來之後姥姥蓬頭垢面,精神狀態很亢奮,臨進家門時三個人架著她推著她都進不了門。我現在還記得那晚給姥姥吃了藥之後,她終於鎮靜下來,亢奮的神經松弛之後是長長的睡眠,那天的夜晚她睡得很香,但是姥爺、母親和大姨他們沒有入睡。我躺在房間裏,聽見他們有壹搭沒壹搭的說話、沈默,商討著以後要拿姥姥怎麽辦,應該住院還是不去住,等等。他們以為我睡著了,或者以為我不懂這些事,但其實我沒睡著,我也都懂。
2006年初,姥姥中風,因為她固執不允許其他人靠近她,堅決認為是她腦海裏那些壞人、妖怪、惡鬼全壓在她身上才動不了,拒絕就醫,等家人強制擡著她去了醫院,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於是落下半身不遂的病,沒法走動,也就禁錮了她四處亂跑的能力。家人愁眉苦臉,卻也感激老天——因禍得福,這樣她就不會出去亂跑、在外面打砸危害社會了。
五、
姥姥身體稍有恢復後,全家人生活也步入正常。母親和大姨繼續工作,姥爺和我照顧姥姥。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的以為活動受限的她不再會影響我們的正常生活。我上了小學高年級,有了幾個很交心的朋友,從前都是我去她們家裏玩,每當看到別人家人熱情好客、那種自在的感覺讓我羨慕,也讓我慚愧。我開始期待請朋友們到家裏來做客。
大概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參加壹次外出誌願活動正好在我家附近,幾個孩子掃完馬路擦完欄桿之後又渴又餓。不知道誰冒出壹句“小城她家就在這附近,能去她家喝點水歇歇嗎?”於是所有同學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我怎麽也推辭不了,同時又想著不然帶大家去家裏玩吧。有幾個不太熟的同學看著我為難就說不去了。剩下壹路跟我走到小區門口的就是我當時最好的朋友小尹和田雨,我看已經到小區門口,只好說“好吧,那就帶妳們去我家吃飯”。
壹進門家裏正在煮火鍋,湯底已經燒好了,菜品也都上桌了,壹家人都在等我回來。我壹進門,後面跟著兩個小夥伴,母親很驚訝我竟然帶了同學回家來玩,但也不好說什麽,還是很熱情的歡迎了她們,給她們添了碗筷。姥姥還在其他房間,慢慢地蹣跚到飯桌邊。我不敢說話,小心的察言觀色,看著她的臉色從對壹桌好飯的滿意的表情,到看到我帶了兩位同學回家來玩變得陰沈。
“奶奶好!”兩位同學很禮貌的問好,姥姥沒有理會她們,自顧自的坐下了。小尹膽子大壹點,悄悄用胳膊肘懟了懟我問這是誰,是我奶奶還是姥姥,我小聲的告訴她這是我姥姥。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當時那麽膽小,可能就是因為還是小孩子吧,不敢惹長輩生氣,不敢多說話。
在飯桌上姥爺和母親都與小尹和田雨說了話,氣氛壹度很融洽。我如釋重負,姥姥自顧自的吃飯,用她不甚靈活的手拿著勺子吃得到處都是,我和母親夾給她的菜她都馬上就吃完了,仿佛要趕緊吃完趕緊離開壹樣。小尹見姥姥臉上有飯粒,就主動把手邊的紙巾給了姥姥,讓我幫忙給姥姥擦嘴。
就在這時候,壹直沈默的姥姥突然大喊“滾出去!!!”我嚇呆了,當時飯桌上的其他人應該也壹樣。姥姥開始摔碗,連聲喊著臟話,讓我們都滾。母親眼疾手快的把鍋端到壹邊去,姥爺沖上去固定住她揮舞的手,避免她再抓東西砸人。
小尹嚇得呆住了,田雨則直接哭了起來。飯菜滾落的滿地都是,我還記得那天的飯菜裏有我最愛吃的墨魚丸和排骨,都滾落在地上,壹地湯汁,頗為惡心。
後來我已經忘了那天具體是怎樣收拾的爛攤子,母親是怎樣安慰的小尹和田雨,姥爺又是什麽時候把她們送回家的。只記得壹切都收拾好了以後,母親對著我小聲問了句今天怎麽想起來帶同學來家裏玩了。她語氣裏沒有責備,也不是強烈的疑問,像是自己也在回想。我沒回答她,想了想之後說以後不會了。姥爺和母親看向我,都欲言又止,又都什麽都沒說。
六、
咨詢師聽完我講述姥姥的事情之後,問對我有什麽影響。我沈默了很久。
我對很多事情都很懷疑,警惕心很重。躺在床上的時候,盡管不睡覺也已經習慣了少翻身。因為姥姥家那張老床壹翻身就會吱扭扭的響,我小時候因為這個聽過不少次她的嘶吼。也已經習慣了夜裏哭泣的時候不出聲也不動,我早就在童年時候那樣流過不少淚。
我叮囑家人們年紀大了要去做精神科的檢查,早發現早治療,即便她們都不願意。我想如果我意識到自己有什麽不對,壹定都早早去就醫。
我對朋友有壹個界限,我的內心是熱情好客的,我渴望有親密的朋友,但潛意識裏總覺得我不能。我壹直在逃避建立深刻的友誼,違背自己的內心讓我很痛苦。
我即便知道家人愛我,也想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