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三遍,越看越沈迷:《路邊野餐》——從壹場陰郁的大夢中醒來
在這之前,特意看了《路邊野餐》。
貴州:神秘、夢幻、詩意、陰郁、朦朧、不可捉摸。
在黔桂山間的高速上行駛,那種如夢如幻的感受就會持續湧動。大部分時間的視野裏是無窮盡的山巒、茂密的植被,霧氣籠罩下的村鎮與縣城,那種虛空感如同公路電影裏的鏡頭壹樣,駛過數不清的彎道,大大小小的隧道,壹些行駛的汽車會從某個岔道走下高速,進入未知之地。
貴州藏在內陸深處,如在時間深處,卻又遊離於時間之外。我想,很大程度上貴州的這種夢壹樣的氣息給《路邊野餐》提供了創作的土壤與環境。
《路邊野餐》講述了主角陳升從凱裏出發去鎮遠尋找自己小侄子衛衛的過程,順帶幫老醫生捎給她的舊情人壹些信物。
然而正如前面所述,這是壹個關於時間的影片。如何走出時間?以及如何走出時間的陰影,從而“放下”,告別過去,繼續面對生活。
前半個小時裏壹些老物件的設計別具巧思,並不違和且充滿著強烈的象征意味,如老黑白電視機、DISCO球、旋轉木馬、綠皮火車、臺球桌等,這些代表著舊時光的物件,同時也是被困住的當下,是被淤堵住的現實,也是主角所處的困境。
這個困境通過野人的傳說表現出來,“野人”來自新聞、廣播、傳聞,它沖擊著、噬咬著人的內心,從而促成了陳升的這次出走。
陳升與他診所的合夥人老醫生是壹種難以言說的關系,老醫生的社會關系只簡單交代了她的舊情人在鎮遠,名叫林愛人。陳升和老醫生合開診所,***用冰箱,彼此照顧,這就給觀眾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間:陳升夢中的母親又是誰,如果說陳升前往鎮遠完成了壹次救贖,那麽老醫生的托付是否擔當了這樣壹個推力呢?
陳升的侄子衛衛喜歡手表,他在墻上畫了壹個鐘表,在燈光的照耀下,中間釘子的倒影便像時針壹樣移動。
他的父親老歪在壹處瀑布前的小房間裏喊他洗澡。幽暗、潮濕、簡陋、閃著彩燈的房間裏踱進來壹位面貌不詳的男子,他們聊起了手表的話題,墻壁上倒掛著的火車隆隆駛過。
陳升在睡夢中見到了母親,見到她的鞋子沈入水底,卻看不到她的面孔,老醫生便囑咐他應該去上山去看看母親,燒點紙。同時也說自己也夢到了兒子,手上拿了蠟染布,布上被血染紅了。陳升又提到自己之前跟的壹位黑老大,兒子被人活埋了,托夢給他說想要塊手表,於是黑老大燒紙表給他兒子,但是還是反復托夢給他,於是他就在鄉下開了壹間鐘表店。
陳升上山給母親燒紙,遠遠的有哀樂響起,他卻發現母親的墓碑被換掉了,上面並沒有他的名字,山路邊有壹位拾荒人,與他和衛衛在遊樂場玩的時候見到的壹樣,接著他發現衛衛也不見了。?
臺球廳裏,陳升與老歪理論,之後壹個閃回,他與自己的兄弟找到謀害老大兒子的女人與其質問,接著再次閃回到與老歪爭執的場面。陳升問衛衛被妳賣到哪裏去了?老歪說他長那麽大,怎麽可能賣了,是花和尚帶去鎮遠了。這裏的老歪是壹個生活在現實中的人,他說的沒有錯,但是陳升是什麽樣的角色呢?
老醫生告訴陳升,她之前夢見的那個人叫兒子打電話給她,他病危了,讓見她,但是她年紀大了,去不了了,正好陳升也要去鎮遠找衛衛,於是老醫生便托付陳升捎帶三樣東西給老情人:花襯衣、照片、磁帶。
老醫生叫光蓮。
火車壹聲長鳴,9年前的陳升出獄,來接他的兄弟告訴他,母親去世前將房產證留在了老醫生那裏,囑咐他壹起和老醫生把診所盤下來,好好照顧小衛衛,當陳升問到為什麽不留給自己的愛人張夕,他的兄弟告訴他,張夕早已在前壹年就病逝了。
在這條盤山路上,陳升講述自己在監獄裏挖礦的時候稱呼安監的人為老師傅,因而被堵住打了壹頓,因為當地人通過狗的交配才得到啟發,因此稱狗為“老師傅”。“老師傅”在劇中反復出現,開頭是酒鬼的狗,總是來到診所,結尾陳升走出夢境,壹只狗跑過田埂,只是狗不再是原來那只狗了。
陳升晃蕩的火車裏醒來,看到幾位吹蘆笙的老者隱入火車隧道,於是他也進入那個叫蕩麥的隧道。光影帶著隆隆的雷聲,從壹面蠟染布上緩緩掃過,上面是苗人的印跡伴著起起伏伏的笙樂。
村邊小道上,幾位摩托車少年在等客,壹位少女從村屋中走出來,坐上壹位打盹少年的後座,可惜這位少年的摩托車半天發動不了,於是她轉身坐上另外壹位的離開。此時陳升進入畫面,坐上這位少年的摩托車。畫面抖動了壹下,就此開始壹段長達42分鐘的長鏡頭。
陳升尋找的林愛人是吹蘆笙的老者,中途搭上壹輛皮卡,這輛皮卡載著壹支樂隊到蕩麥鎮演出,不料,很快看到載他的少年被另外幾個少年欺負,罰他站在塑料桶裏數數,陳升詢問,少年說,他們搶他的望遠鏡。
陳升幫少年把摩托車開鎖,並告訴他,自己的扣子在坐車時搞掉了,需要找個裁縫店縫壹下,兩人再次啟程,並在壹處路邊攤開始吃粉,此時少年告訴陳升,洋洋馬上要去凱裏做導遊,洋洋是他追求的姑娘。 ?
巧的是,那輛載著樂隊的皮卡也在停在旁邊,他們叫司機酒鬼(這個酒鬼在開頭描述的卻是壹個瘋子),酒鬼下車之後找買散酒店老板打了2斤白酒,再走到壹處裁縫店拿衣服,正在吃飯的裁縫正是洋洋,酒鬼拿走衣服之後,少年也走到裁縫店讓洋洋幫朋友補扣子,陳升進店,脫掉外套。
這時旁邊傳來壹句問詢,“洋洋,開水燒好沒的?”“還沒有”洋洋說。二樓平臺上,樂隊少年正在打臺球,出現壹位晾毛巾的女子,正是這位女子在問洋洋,片刻之後,她去找洋洋拎走壹瓶開水,光著背的陳升跟著出去,順便穿上了那件老醫生給他的花襯衣。洋洋找來這位女子,跟她說,我們去看演出哈,女子說好,並對陳升說,我要關門了。?
少年迎著洋洋說,我送妳去哈,洋洋冰冷地說沒地必要,她從店裏拿了壹件襯衫,走向河岸,坐上壹艘渡船,並背誦導遊詞。抵達河對岸,少年竟然在那裏等著她,並順手拿走了她的小風車,兩人從不同小路走上臺階,此時火車在對岸長鳴,他們路過壹座鐵索浮橋,二人並無太多交流,少年問洋洋,妳好久去凱裏,洋洋說馬上,少年說那我陪妳去,洋洋並沒有搭話,而是走向壹處小店。
店內竟然就是此前跟她要開水的女子,陳升坐在裏面,女子給他洗頭理發,女子告訴他不要背著手,因為老壹輩是被流放過來就是被綁著手的,陳升告訴女子,他以前有壹位朋友,跟老婆就是在舞廳認識的,後來他們結婚,住在壹個小房子裏面,房子旁邊有壹條瀑布,瀑布聲音很大,他們在家不講話只跳舞,因為說話聽不見。
後來他老婆生了壹場大病,他沒有錢,他就找以前跟過的壹位大哥,大哥就給了他壹筆錢,後來大哥的兒子被仇家害死了,還砍掉了手指,老大對仇家砍兒子手指很介意。後來他就幫老大去找仇家討回公道,但為此他也進了監獄,蹲了9年,他就和老婆協議離婚了,什麽都沒有要,等9年牢坐完出來之後,老婆竟然去世了。講到這裏,陳升有些哽咽。
他說他在獄中經常收到妻子的來信,最後壹封信寫到,她很想去看看大海,此時女子表示自己也很想去看看大海,陳升還用手電筒放在女手手中告訴她看到海豚是什麽感覺。女子手上戴有戒指,陳升問她,妳結婚了嗎,女子說是的。
二人來到街上觀看演出,少年與洋洋也在那裏,少年正局促地幫洋洋折疊那個損壞的小風車。
陳升表示自己要唱壹首歌送給女子聽,他走到樂隊主唱位置,開始唱起了《小茉莉》,他唱的有些不太熟練,但很投入,很深情,女子站在他對面,壹言不發但似乎沈醉於其中,鏡頭滑過天空,再次落向陳升,此時少年走到他身邊,告訴他該走了,否則趕不上去鎮遠的火車了。
走之前,少年把疊好的風車送給了洋洋,洋洋把壹條紅布栓在少年的摩托車把上,告訴他,有了這個,車就不會再熄火了。而陳升也走到女子身邊,說妳不是喜歡聽音樂嗎,這盒磁帶送給妳,他掏出老醫生給他的磁帶拿給了女子。磁帶是李泰祥的《告別》。
陳升走上壹段臺階,又壹段臺階,走到馬路邊,天空中雷聲隆隆,天色將晚,少年從後面騎車跟上來,摩托車卻又開始熄火,少年抱怨,怎麽栓了紅布還是不管用。少年告訴陳升,他送他到蕩麥河邊他就要去畫火車了。
洋洋告訴他,洋洋說了,除非時光倒流,她才答應回來,他在每壹節火車上都畫上鐘表,全部都連起來。
陳升問妳叫什麽名字,少年答:衛衛。
陳升喃喃自語:就像夢壹樣。
站在蕩麥河邊,河邊並沒有船,陳升松掉綁在手臂上的棍子,壹只狗從田埂上跑過。陳升從船上走上碼頭,他身上的花色襯衣已不見,換回了從凱裏離開時穿的那件襯衣。
路邊的面包車旁邊,陳升等著老頭剃須,車裏放著壹臺舊風扇,他們等著洋洋放學,老頭說,他們明天要上手工課,要幾粒扣子,他就要去街上買找順便帶著風扇修壹下,陳升表示自己要帶洋洋回去,老頭表示不同意,他說他心肌缺血,妳之前流過多少血,他就缺多少。陳升只好作罷。
他站在壹間鏤空的磚房裏,通過望遠鏡遠遠地看著衛衛和幾個孩子玩耍,嘴角出現不易察覺的微笑,衛衛穿著紅色的上衣,回頭疑惑地看了壹下,隨即離開。壹只小牛犢臥在草堆裏,眼球裏泛著清澈的光芒。
陳升找到了老醫生的情人林愛人的家裏,可惜他已經去世了,院子裏坐著幾位吹蘆笙的老者,他的兒子告訴陳升,他們是父親的徒弟,是來給他唱最後壹首歌的。陳升告訴他,還有壹盒磁帶,他在來的路上弄丟了。
火車再次穿過幽暗的隧道,陳升靠在車窗上,對面駛來壹輛火車,車聲上閃爍著鐘表的輪廓,隨著列車的飛馳,指針在倒著旋轉。片終,《告別》響起。
這部電影,看完三遍之後,壹陣悲愴如滾雷般襲來。
大夢醒來遲,繁花似錦空。
當陳升從鐵道走入蕩麥隧道,就開始進入壹場長夢。他看到了成年後的衛衛,當了摩的司機,卻被其他摩托仔所排擠,他們欺負他,讓他數數,就像陳升帶幼年的衛衛在遊樂場那樣。
坐在摩托車後座的陳升,就像壹位旁觀者,又是壹位參與者,看著長大成人後的衛衛,追求自己心愛的姑娘,卻只有冷淡的回應,姑娘會走出鎮遠做導遊,而衛衛只能在火車皮上畫上鐘表,以壹種荒誕的形式安慰自己。這壹段出現在陳升的夢境中,如同他放不下的過去壹樣。
在夢境裏,陳升不光看到了衛衛的未來,也看到了自己的過去,在他穿上那件花襯衣之後,他重溫了與自己妻子(理發店的女子)短暫相處的那個過程,他給她講述了壹個朋友(自己)如何與妻子相識相別的過程,並為此悲傷,他說他的妻子希望能去看海,女子說她也是。於是他給她用手電筒在手上照出了海豚的模樣。
老醫生也有說過自己的情人用手電筒給自己取暖的往事,那麽老醫生所說的如同夢囈壹般撞擊在陳升的心扉上,因此他得以在這個夢境中再次給她雙手捂上手電筒,以彌補自己內心的缺憾和悲傷。
只是,他在夢裏依然如同壹個過客壹樣,成為少年的衛衛不知道他是誰,理發店的女子也不知道他是誰,他只是壹個陌生的過客,只能在鎮上短暫停留。夢總歸是要醒的。
因此,在隆隆作響的雷聲裏,他飽含深情為女子唱了壹首《小茉莉》,並為女子留下那盤磁帶,那麽,原本磁帶是老醫生的情人送給她的,她托付陳升還給他的過程裏,這盤磁帶又回到這位女子手裏,那麽,年邁的老醫生,她的身世又是如何的呢?
在這裏,我們無法以確定的結論去判斷誰是誰,這只是壹場大夢,正如我們有時候在夢裏遇到壹個人,他的角色變換不定,前壹瞬間是至親,後壹瞬間卻形如陌路。但是在夢境裏,日間的所思所慮在夢裏完成了延伸,甚至達到某種程度的“圓滿”,陳升在夢裏所做的也是如此。
如果說,陳升被困在時間的陰影裏走不出來,如同生活在野人出沒的恐懼之下,那麽當少年衛衛讓他綁在手肘上的竹棍則是對這個恐懼最後壹次的猶豫和回望,他決定放下,於是,在蕩麥的河邊拆掉了這兩根棍子。
陳升回到了現實中,他和花和尚講要求帶回小衛衛,花和尚表示小衛衛和自己生活的很好,他留下幾顆扣子表達了自己對小衛衛的愛意,包括遠遠觀望的神情。
至此,我們可以大膽的猜測,前面的老歪就是陳升,是過去的那個陳升,紋身、混黑道、對孩子粗暴管理的父親,而那個陳升,不過是正念掙紮的老歪,延伸出壹個虛擬的角色,即以自己哥哥的角色來問責自己,從而使自己不斷在懺悔中尋找救贖。
老醫生既扮演了壹個母親的角色,同時又處處顯示出陳升曾經的愛人的印跡。她在指點陳升的時候充當壹個母親的角色,而在描述過往的時候,又似乎是逝去妻子的代言人,因此,她在陳升去往鎮遠的過程中充當了壹個催眠師的角色。
陳升在這個過程中完成了自己與自己的和解(前段中的陳升與老歪爭鬥的最終走向),正如少年衛衛挽留不住洋洋,自己只能在鎮遠做短暫停留壹樣,必須從時間的陰影裏走出來,走出夢境,讓時光倒流的幻象就留駐在夢裏。
佛曰: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某些時刻,我們在夢裏彌補缺憾,安慰自己,醒來之後與生活和解,與自己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