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小說“白菜豆腐湯”的電子版本
飯冒著蒸汽,她的臉有壹瞬隱在水汽裏。他聞到了飯香。
這是好米才有的香味。
好米只是密閉著的香味,要加適量的水,浸適度的時間,然後用好的電飯煲煮,跳到保溫之後,燜合適的時間,香味才會爆發出來,就像壹個儲滿香膏的小瓶子被打破了壹樣。
她是他遇到的最會煮飯的女人,他這樣說過。她回答:“我尊重米。不過,只尊重好的米。”
他洗了手,坐在餐桌邊時,兩碗飯已經在桌上了。他的這邊多壹只空碗。她端上來兩只青花小碟,壹只碟裏是十幾粒黃泥螺,壹粒粒像半透明的岫玉,裏面有淡淡的墨色,壹只碟裏是香菜心,嫩嫩的醬色。
最後,她端來壹只小瓦罐。這才是他盼望的重點。馬上打開蓋子看了壹眼,裏面有綠有白有紅,悅目得很。他就自己從瓦罐裏舀了小半碗湯。清清的湯色,不見油花,綠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還有三五粒紅的枸杞,除了這些再也不見其他東西。但是,味道真好。說素凈,又很醇厚;說厚,又完全清淡;說淡,又透著清甜,而且完全沒有壹點兒味精、雞精的修飾,清水芙蓉般的天然。
就那麽壹口,整個胃都舒服了,微燙之後,清、香、甘、滑……依次在舌上綻放,麻木了壹整天的感官復蘇了,青菜殘存的筋脈對牙齒壹點兒溫柔的、讓人愉快的抵抗,豆腐的細嫩滑爽對口腔的愛撫,以及湯順著食道下去,壹路潺潺,壹直熨帖到胃裏的舒坦。
真是好湯。?
他壹連喝了兩碗,然後吃飯,就著黃泥螺和菜心,壹個滑,壹個脆,都是下飯的榔頭。不知不覺,就把壹碗飯都吃完了。他也不添,而是又釅釅地喝了壹碗湯。然後,把碗放下,對她笑。
他們的家是讓人羨慕的白金家庭。白金的意思是,既有錢又白領。
他先是吃皇糧的機關幹部,後來不願意看人臉色,早早下了海。他成了本市的風雲人物,他的風度、談吐,贏得了矚目和好評。
他結婚十七八年了。妻子是他的大學同學,當年也是學校裏的美女,即使現在不化妝也青翠嫩葉壹樣清新可人。因為有這樣的妻子,他對其他女人是不容易驚艷的。
嘟嘟的出現則是壹個意外。這是壹個比自己小20歲的女孩子,又漂亮,而且出身很好,沒有任何為了錢而接近男人的嫌疑。
起初真的沒有動心,但是,嘟嘟真是壹只水晶花瓶,而且因為對他無望的愛,這只水晶花瓶就站到懸崖邊上,隨時可能掉下來粉身碎骨。最後,他只好伸手把她接住。
他不大回家吃晚飯了。後來,他連晚上都不回來了。他說,實在太忙,不趕回來了。後來又說,想壹個人靜靜。
她沈默,綿長而細密的沈默,那重量使他感到壓迫,但是不敢掛電話。最後,她說:“這樣吧,妳要回來吃飯,就打電話。”
這是她的性格,不可能主動挑破,發作出來。這些年來,他壹直覺得自己選對了人結婚,現在又壹次這樣覺得。
新鮮的愛情,新鮮的瘋狂,新鮮的氣氛,幾個月的時間過得像飛壹樣。
問題是出乎意料的小問題——他們還是會肚子餓。
他是半個公眾人物,不能帶她到外面吃飯,只好叫外賣。
慢慢地,吃飯成了個苦差事,因為難吃。真潦草啊,有的硬邦邦的,有的幹巴巴的,有的木渣渣的。他思念壹碗香香柔柔有彈性的米飯,更思念壹碗熱熱潤潤讓味覺蘇醒的湯。
終於有壹天,他忍不住對興致大發下廚房做菜、卻讓他的胃飽受折磨的嘟嘟講了妻子的那壹罐白水青菜湯。他最後說:“真正會做菜的人,即使最簡單的菜也能做得非常好吃。”
她聽見門鈴響的時候,有壹秒鐘以為是他回來了。但是,她馬上知道不是。
壹個年輕女孩出現在面前,這個女孩子說:“叫我嘟嘟吧,我是妳丈夫的朋友。”
她立即明白了。她請她進來,就像有禮貌的女人對待丈夫的朋友壹樣。
嘟嘟說:“謝謝妳接待我。其實我今天來,就是想吃妳做的飯。”看到她臉上的驚訝,嘟嘟急忙解釋:“我總聽他誇妳最簡單的菜都能做得最好吃,真的很好奇。”
她似乎有點兒為難,想了壹下說:“那,妳就在這裏吃壹點兒便飯好了。”
她喝了壹口湯。
她不假思索地“哇——”了壹聲,然後,難以置信地看著女主人:“這就是白水青菜湯?”
女主人說:“他這麽叫?”
“妳能告訴我怎麽做的嗎?”嘟嘟壹臉懇切。
女主人停了壹下,好像微微地嘆了壹口氣,然後說:“要準備很多東西。要好的排骨、金華火腿、蘇北草雞、太湖活蝦、莫幹山的筍、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時候加上壹只陽澄湖的螃蟹,壹切二。這些東西統統放進瓦罐,用慢火燉三四個鐘頭,水壹次添足,不要放鹽,不要放任何調料。好了以後,把那些東西都撈出去,壹點兒碎屑都不要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青菜放下去。這些東西順便能把油吸掉。”
嘟嘟倒吸了壹口冷氣。這就是所謂的白水青菜湯﹖這個女人的心有多深啊!那個男人說的是什麽胡話?他每天享用著這樣的東西,卻認為是非常容易非常簡單就可以做出來的。他真是完全不懂自己的妻子。就在這壹瞬間,嘟嘟深深地明白了眼前的這個女人。
“妳每天都要弄這樣壹罐湯嗎﹖”
“是啊。早上起來就去買菜,然後上午慢慢準備,下午慢慢燉。”
“那今天妳怎麽也準備了呢﹖他不是……”
“習慣了,也許他今天回來呢?”
嘟嘟整個人呆在那裏,半天才說:“妳真了不起!”
女主人楞了壹下,然後失神地輕輕地說:“他整天那麽辛苦,能讓他多喝壹口湯,也好啊!”
嘟嘟偏著頭,認真地想了想,說:“我不是妳。”
她走得就像她來時那樣突然,毫無征兆。
又過去了1個月。傍晚,女人照例在廚房裏,湯罐在煤氣竈上,微微冒著熱氣。
門鈴響。過去開門,卻是他。她楞了壹下,壹句話脫口而出:“怎麽,忘了帶鑰匙﹖”
他回答:“是啊。”
這時,他確定自己可以像以前壹樣坐到餐桌邊等了。
她端著壹只大托盤過來了。裏面有兩碗飯,兩碟菜,壹只小瓦罐。這是他思念的,忍不住說:“我先喝湯。”
他從瓦罐裏把湯舀了小半碗。還是有綠有白有紅,還是清清的湯色,不見油花。他急忙喝了壹口,就那麽壹口,他臉色就變了。像被人從溫暖的被窩裏壹下子揪出來,又驚又氣,又希望壹下子掙醒,發現是夢,好癱回到溫暖的被子裏。
“這是什麽湯?”他不敢吐出來,掙紮著把嘴裏的壹口湯咽下去,急急地問。
“白水青菜湯啊。”
“怎麽這麽難喝,以前的湯不是這樣的!”他委屈地抗議。
她嘗了壹口,然後說:“白水青菜,妳要它什麽味道﹖”
她再連看都沒有看他壹眼,吃完最後壹口,然後正視著他說:“我們家以後可能要雇個鐘點工,我找到工作了,到烹飪學校上課。”
他吃了壹驚,剛才那口難喝的湯好像又翻騰起來。“這麽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妳現在怎麽這樣了﹖”話壹出口,他就後悔了。理虧的人是他自己啊!
但是,她沒有揪住機會反擊,甚至什麽也沒說。她只是看了他壹眼。這壹眼,讓他真正開始感到自己的愚蠢。那目光很清澈,但又幽深迷離,好像漆黑的夜裏,四下無人的廢園子中井口躥出來的白汽,讓人感到周身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