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記憶:荒瓜魚
每年夏天,南瓜花盛開,黃燦燦的,土家族人便從南瓜藤上采回南瓜花,制作外形近似小魚、味道酸香、富有嚼勁的荒瓜魚。南瓜,土家族人習慣性地稱呼為荒瓜,荒瓜魚便因之而得名。
小時候,村裏人的房前屋後、菜地邊、莊稼地旁,每年都會種上不少南瓜。那時,南瓜與水稻、玉米等糧食作物,差不多等同。夏天,南瓜藤牽得長長的,有的匍匐於地面,有的攀上樹幹,有的爬上地邊裸露的巖石,帶著絨毛的濃綠的葉子,擠擠挨挨的。清晨,大地濕漉漉的,作物上墜著露珠,金黃的南瓜花趁著早上的清涼,迎著初升的太陽,趕趟似的競相綻放,隨風搖曳。放眼望去,房前、地邊,滿是南瓜花。蜜蜂、馬蜂、赤眼蜂,裹滿壹身金黃的花粉,有的徑直飛走,有的由這朵飛竄到那朵;蝴蝶這朵花嗅嗅,那朵花停停,吮吸花上的仙露瓊漿,飽餐後隨心所欲地翩躚起舞。
盛開的南瓜花,讓祖母喜上眉梢。每天早上,祖母很早就起床,背上背簍,忙著采摘南瓜花,我也時常尾隨其後。南瓜花柄長長的,高高地擎起南瓜花,竄出濃綠的南瓜葉,招蜂引蝶,十分惹人註目。我扒開南瓜葉,小心翼翼地跨入南瓜叢,瞄準南瓜花柄底部,伸手壹掐,“啪”的壹聲,花柄脆斷,壹朵金黃的花連同綠色的長花柄,便落入手中。壹朵、兩朵……沒多久,手中便有了大把花柄,再看南瓜花,壹大坨鮮嫩的金黃,正散發著清香。我趕緊把南瓜花放入祖母的背簍中。祖母和我采遍地邊和房前屋後南瓜花,太陽已經升起來了,祖母看著滿背簍的金黃,不禁喜形於色。
回到家中,我學著祖母的做法,把南瓜花從長花柄上掰下來,掰下的南瓜花呈喇叭形,順著花朵的脈絡撕破,便是壹張金黃的花皮,攤在掌中,大約巴掌大。祖母把花皮壹張張攤在竹篩中,疊成螺旋狀,然後在太陽下暴曬,讓其打蔫,變得有韌性。
吃過早飯,祖母餵完豬食,便張羅著包荒瓜魚了。祖母把石磨磨出的小麥面,調成糊狀,端來已經被太陽曬蔫的南瓜花,拿起壹片,攤在左手掌中,用筷子夾起壹坨面糊,均勻地抹在花上,麻利地卷成柱狀,將花端壹撚,壹個金黃的荒瓜魚便包好了。包好的荒瓜魚,祖母將其均勻地擺放在竹篾編制的圓形蒸箅上,直到擺滿,然後擱到大鐵鍋中,蓋上木蓋,燒大火蒸熟。
剛出鍋的荒瓜魚,熱氣騰騰,花香、麥香交織,色澤金黃。祖母將蒸熟的荒瓜魚,從蒸箅上壹個壹個抓起,均勻地擺在竹篩裏,然後暴曬在太陽下。壹連曬幾天,南瓜花的清香猶在,麥香尚存,但多了太陽的味道。壹連曬了幾天的荒瓜魚,水分被太陽攜走,南瓜花和麥面貼合得緊緊的,酷似硬邦邦的魚幹。這時候,祖母抱出土壇子,把荒瓜魚壹個個裝入壇中,末了塞入洗凈的玉米殼,再用竹篾或木棍壓住玉米殼。竹篾和木棍有彈性,荒瓜魚便被緊緊地封壇了。
封壇的荒瓜魚,壇口倒匍在石砵中,摻入清水,壇內的荒瓜魚便與外界空氣隔絕了,慢慢醞釀成美味。石砵中的水極易腐臭,祖母需要隔三差五地清洗石砵、換水,不然壇內的荒瓜魚就染上腐臭氣息。祖母每次換水,總會對著壇口嗅嗅:“還沒匍好,有了點酸味,但太陽味很濃!”
壹個夏天,祖母會匍上三五壇荒瓜魚,也為家人餐桌增添壹份美味佳肴。
荒瓜魚炒青椒,算是壹絕,這味道壹直潛在我的記憶中,揮之不去。祖母取出壹大碗匍好的荒瓜魚,大個的改改刀,小的就整個,放入塗滿臘豬油的鍋中,文火慢煎;荒瓜魚煎好,加入大蒜,放入青椒絲,壹陣爆炒,青椒香、酸香、蒜香碰撞,香氣四溢。每逢此時,屋內溢滿酸香和辣椒香,嗆得人直打噴嚏,更讓人垂涎不已。壹家人圍坐飯桌,端著大米和著玉米面的飯,夾起荒瓜魚、辣椒絲,大家都被辣得額頭掛滿汗珠,撮起嘴,“呼呼”地吹氣,吹了幾口氣,再慢慢咀嚼荒瓜魚,韌韌的、酸酸的、香香的。那時候,豬肉上餐桌很難得,大家都很饞豬肉,但是,荒瓜魚竟讓壹家人吃出酸渣肉的味道,十分解饞。因此,家裏人壹旦饞豬肉了,祖母就會炒荒瓜魚解饞。
有次去外婆家,小姨媽也炒荒瓜魚。小姨媽包的荒瓜魚除了祖母包的形狀外,還有圓形的,味道都差不多。因為我是外婆家的客人,小姨媽炒荒瓜魚的時候,還加入了壹點兒肥臘肉。這樣壹來,荒瓜魚便更具肉味了。雖然過去幾十年了,在這幾十年中,我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地方,也嘗過不少美味,但沒有壹種味道勝過肥臘肉炒荒瓜魚啦!
吃過小姨媽炒的荒瓜魚,我好奇地問小姨媽:“小姨,那圓形的荒瓜魚是怎麽做的?”
“那是用絲瓜花包的,不是南瓜的花!”小姨看著我,壹邊笑壹邊給我解釋。
“絲瓜?是什麽瓜,我還沒有見過呢!”我家從未種過絲瓜,也沒留意過村裏是否有人家種絲瓜,第壹次從小姨口中聽說絲瓜,所以對絲瓜好奇起來。
“外侄兒絲瓜都沒見過呀!?”小姨媽聽了我的話,哈哈大笑起來,“我帶妳去看絲瓜,順帶摘幾根絲瓜回來,下壹餐給妳炒絲瓜!”坐在壹旁的外婆,聽了我的話,忍俊不禁起來。
外婆家玩耍的幾天,實在讓我流連,因為我饞臘肉炒荒瓜魚,也第壹次嘗到了炒絲瓜的清香。那些日子,我吃到的食物,算是平生最好的饕餮。
成家了,嶽母每年都制作荒瓜魚。妻子去娘家,回來總會帶壹小袋荒瓜魚,大概是知道我饞荒瓜魚的緣故。嶽母制作的荒瓜魚,是用糯米面包的,比起祖母和小姨媽用小麥面包的荒瓜魚來,不僅色澤好看壹些,在嚼勁和黏性上,還更勝壹籌,吃起來也更細膩。
幾星期前,我驅車幾十公裏,孑然探望耄耋之年的嶽父、嶽母。妻子病故,不覺已多年,今年瑣事纏身,加之疫情影響,很少去探望老人家,也很少電話問詢。在嶽母心中,自然多疑了,認為我把他們忘卻了。我只得保持沈默,壹點不做解釋。
進得嶽母家,與嶽父、嶽母寒暄壹陣,嶽母突然問我:“妳回去的時候,我給妳包了土雞蛋和荒瓜魚,妳帶回去!”
念及二老年邁,我哪肯帶走半點東西呀!於是,慌忙回復嶽母:“我不要,您留著慢慢吃!”
我的話音剛落,嶽母似有不悅:“妳怎麽格外啦?我給的東西都不要啦?……”
我趕緊解釋:“家裏冰箱裏有很多雞蛋,前些日子壞了不少,都扔了。您的那些雞蛋,就留著補身子。”
“妳喜歡吃荒瓜魚,那就給妳包壹包荒瓜魚吧!”嶽母果斷決定。
嶽母斬釘截鐵的話語,不容我推托:“好嘛,就給我包壹點荒瓜魚吧!”
聽到我答應帶走荒瓜魚,嶽母頓時眉開眼笑,趕緊起身,蹣跚著步履,去給我包荒瓜魚了。
鄰裏有個老太,年輕時生活在農村,也很喜歡荒瓜魚。聽說我從嶽母家帶回荒瓜魚,贊嘆不已,羨慕不停。我分給了她壹些,讓她也嘗嘗記憶中的味道。余下的荒瓜魚,我用菜油酥透、酥香,然後爆炒青椒。屋內,照常溢滿酸香、蒜香和青椒香,也十分嗆鼻;吃飯時,白米飯和著荒瓜魚,我慢慢咀嚼。
咀嚼間,荒瓜魚在記憶中的味道,依然如舊。嚼著嚼著,荒瓜魚亙古不變的味道中,壹股莫名的滋味頓湧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