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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藥》 全文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壹片烏藍的天;除了夜遊的東西,什麽都睡著。華老栓忽然坐起身,擦著火柴,點上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裏,便彌滿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妳就去麽?”是壹個老女人的聲音。裏邊的小屋子裏,也發出壹陣咳嗽。“唔。”老栓壹面聽,壹面應,壹面扣上衣服;伸手過去說,“妳給我罷。”

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壹包洋錢,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便點上燈籠,吹熄燈盞,走向裏屋子去了。

那屋子裏面,正在窸窸窣窣的響,接著便是壹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靜下去,才低低的叫道, “小栓……妳不要起來。……店麽?妳娘會安排的。”

老栓正在專心走路,忽然吃了壹驚,遠遠裏看見壹條丁字街,明明白白橫著。他便退了幾步,尋到壹家關著門的鋪子,蹩進檐下,靠門立住了。好壹會,身上覺得有些發冷。

“哼,老頭子。” “倒高興……。”老栓又吃壹驚,睜眼看時,幾個人從他面前過去了。壹個還回頭看他,樣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餓的人見了食物壹般,眼裏閃出壹種攫取的光。

老栓看看燈籠,已經熄了。按壹按衣袋,硬硬的還在。仰起頭兩面壹望,只見許多古怪的人,三三兩兩,鬼似的在那裏徘徊;定睛再看,卻也看不出什麽別的奇怪。

老栓慌忙摸出洋錢,抖抖的想交給他,卻又不敢去接他的東西。那人便焦急起來,嚷道,“怕什麽?怎的不拿!”老栓還躊躇著;黑的人便搶過燈籠,壹把扯下紙罩,裹了饅頭,

“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並不答應;他的精神,現在只在壹個包上,仿佛抱著壹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收拾幹凈,壹排壹排的茶桌,滑溜溜的發光。但是沒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裏排的桌前吃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帖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高高。

“得了麽?”“得了。”兩個人壹齊走進竈下,商量了壹會;華大媽便出去了,不多時,拿著壹片老荷葉回來,攤在桌上。老栓也打開燈籠罩,用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小栓也吃完飯,他的母親慌忙。

“好香!妳們吃什麽點心呀?”這是駝背五少爺到了。這人每天總在茶館裏過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此時恰恰蹩到臨街的壁角的桌邊,便坐下問話,然而沒有人答應他。

“小栓進來罷!”華大媽叫小栓進了裏面的屋子,中間放好壹條凳,小栓坐了。他的母親端過壹碟烏黑的圓東西,輕輕說:“吃下去罷,——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這黑東西,看了壹會,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壹般,心裏說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開了,焦皮裏面竄出壹道白氣,白氣散了,是兩半個白面的饅頭。

“睡壹會罷,——便好了。”小栓依他母親的話,咳著睡了。華大媽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幅補釘的夾被。

店裏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壹趟壹趟的給客人沖茶;兩個眼眶,都圍著壹圈黑線。“老栓,妳有些不舒服麽?——妳生病麽?”壹個花白胡子的人說。“沒有。”“吃了麽?好了麽?老栓,就是運氣了妳!妳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

老栓壹手提了茶壺,壹手恭恭敬敬的垂著;笑嘻嘻的聽。滿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聽。華大媽也黑著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壹個橄欖,老栓便去沖了水。

華大媽聽到“癆病”這兩個字,變了壹點臉色,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訕著走開了。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只是嚷,嚷得裏面睡著的小栓也合夥咳

“原來妳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壹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呢。”花白胡子壹面說,壹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果

“義哥是壹手好拳棒,這兩下,壹定夠他受用了。”壁角的駝背忽然高興起來。“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要說可憐可憐哩。”花白胡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麽可憐呢?”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著說,“妳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哩!”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小栓已經吃完飯,吃得滿頭流汗,頭上都冒出蒸氣來。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說。“發了瘋了。”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店裏的坐客,便又現出活氣,談笑起來。小栓也趁著熱鬧,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說:“包好!小栓——妳不要這麽咳。包好!”

西關外靠著城根的地面,本是壹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壹條細路,是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冢。

這壹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楊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華大媽已在右邊的壹坐新墳前面,排出四碟菜,壹碗飯,哭了壹場。化過紙,呆呆的坐在地上。

小路上又來了壹個女人,也是半白頭發,襤褸的衣裙;提壹個破舊的朱漆圓籃,外掛壹串紙錠,三步壹歇的走。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出些羞澀。

那墳與小栓的墳,壹字兒排著,中間只隔壹條小路。華大媽看他排好四碟菜,壹碗飯,立著哭了壹通,化過紙錠;心裏暗暗地想,“這墳裏的也是兒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觀望。

華大媽見這樣子,生怕他傷心到快要發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對他說,“妳這位老奶奶不要傷心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人點壹點頭,眼睛仍然向上瞪著;也低聲吃吃的說道,“妳看,——看這是什麽呢?”

“瑜兒,他們都冤枉了妳,妳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麽?”他四面壹看,只見壹只烏鴉,站在壹株沒有葉的樹上,便接著說,“我知道了。

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壹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壹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裏,仰面看那烏鴉。

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許多的工夫過去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壹挑重擔,便想到要走;壹面勸著說,“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老女人嘆壹口氣,無精打采的收起飯菜;又遲疑了壹刻,終於慢慢地走了。嘴裏自言自語的說,“這是怎麽壹回事呢?……”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後“啞——”的壹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壹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壹九壹九年四月。

擴展資料:

《藥》這篇小說故事集中,結構嚴謹,藝術構思非常精巧。在結構線索安排上,《藥》有壹明壹暗兩條線索,明線是華老栓壹家,暗線是夏瑜壹家。

明線:(壹)壹個秋天的後半夜,華老栓到刑場買“藥”→(二)當天早上,小栓在茶館吃“藥”→(三)當天上午,茶客在華家茶館談“藥”→(四)第二年清明,華大媽為小栓上墳。

暗線:夏瑜在刑場就義→夏瑜的血在茶館被吃→茶客在茶館談夏瑜→夏四奶奶上墳。明線是主線,突出群眾的愚昧麻木;暗線是次線,揭示革命者的悲哀。兩條線從並行到融合,突出因群眾的冷漠而帶來的革命者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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