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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讀村上時我讀些什麽(下) 存在的不存在感

那麽,當我或我們讀村上的時候,在讀些什麽呢?

作為小說填料的文字,是壹個人在閱讀壹本小說時,最先也最直接感受到的東西。從這個角度來講,村上小說的文字是優質的,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村上的文筆細膩、清新而華麗,比喻巧妙如天外飛來,不落窠臼,趣味十足。村上就是具有這樣的文字能力,哪怕他只是在描寫壹只舊襪子,也照樣能讓妳讀得津津有味,從中獲得美的享受。

但文字只是小說的肌肉組織,精美的文字無法代表作品的全部。南北朝駢體,對仗精美、辭藻華麗,卻意少詞多;大清朝八股,結構嚴整、音律規範,卻空洞無物。當我們嚴肅地評價小說和小說家時,往往希望更加深入內部,宛如探尋人體的骨骼乃至靈魂。情節、格局、世界觀,這些就是小說的骨骼和靈魂。

遺憾的是,從情節這層意義來說,村上小說其實乏善可陳(即便不說基本沒有情節可言)。大眾喜歡閱讀的小說,往往都是情節環環相扣、故事推進迅速、戲劇沖突強烈、懸念扣人心弦,而這壹切在村上的小說中都難以尋覓。村上小說的節奏是緩慢的,敘述是平淡的,偶有沖突,也並不讓人緊張到屏住呼吸,細水長流,慢慢浸潤。我有時想,看慣了網文的讀者再來讀村上,估計和我讀卡夫卡,是壹樣的艱澀難耐。

在村上的小說中,極為少見推理小說或網文那種強烈外在的、勾著妳讀下去,不了解最終結局便不痛快的懸念設置。當然,在小說中,村上也不是不設置懸念:《尋羊冒險記》中的羊到底為何?《1Q84》中的小小人又是何物?《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中主人公的最終結局如何?《天黑以後》中的姐姐為何昏睡?但到最後這些懸念卻沒有壹個得到正兒八經的解答,而只是虛無縹緲地被置於空中,無比開放。

從格局上講,村上小說也並不宏大。在村上的小說中,沒有波瀾壯闊的時代變遷,沒有變幻詭譎的個體命運,沒有妳死我活的勾心鬥角,出場人物數目往往屈指可數,小說覆蓋的時間和空間尺度基本有限,小說的整體過程基本上只是壹個人在有限時間和有限場所內展開的心靈之旅。《1Q84》皇皇百萬字,其時間跨度也只是九個月而已。

當然,緩慢、晦澀和破碎並不是村上壹人的特點,而基本上可以看作是現代小說家們的***性。古典小說家和現代小說家的最大區別在於,古典小說家們對人類的本質抱有確定的理解,或至少是確定的期望。所以在作品中,他們全力主張和守護著愛、純潔、高尚、正義等等價值。而進入現代以來,受存在主義哲學和後現代思潮的影響,人們的價值選擇逐漸變得多元。在這種環境下,追求單壹的價值變得似乎沒有必要,甚至連所謂價值的本身是否存在也頗可懷疑。於是,現代小說家們放棄了對單壹價值的追求,轉而單純追求對現實世界的反映和思考。同時,他們不僅僅在用語言表達對現實世界的印象,而且往往嘗試著用結構、方式、技巧等非語言的東西來對這個世界作出象征。用結構的支離破碎來表達現實世界的支離破碎,用方式的循環往復來表達現實世界的循環往復,用情節的缺失省略來表達現實世界的割裂短暫。不消說,如此種種,使得小說閱讀已遠遠不再是壹種愉悅。

村上小說的主題往往是曖昧和晦澀的。對歷史、對社會、對體制,村上當然有自己(非常個人化)的看法,但他也從未全面地、成體系地闡述過,而只是通過小說這種比喻義的方式,給予讀者壹個模糊的、感性的認知。

而對惡的認知和表現,是村上小說主題中的重要組成部分。2002年7月,村上在壹次接受采訪中談及寫完《海邊的卡夫卡》之後的打算時說:“往下我想在小說中寫的還是關於惡的,想從各個角度去思考惡的表現和形態……下回我想寫既是象征性的又有細部現實感那樣的惡,歸根結底,惡這個東西並非獨立存在的,而同卑鄙、怯懦、想象力匱乏等質素聯系在壹起的。”2003年,村上接受《文學界》采訪時再次表示:“關於惡我始終都在思考。我認為,為了使我的小說具有縱深感和外延性,惡這個東西恐怕還是不可缺少的。我壹直在思索如何描寫惡。”

話雖如此,對於惡是什麽,或哪些屬於惡,村上始終沒有明確地給出其內涵和外延。《尋羊冒險記》中的羊、《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中的符號士、《海邊的卡夫卡》中的Johnnie Walker、《1Q84》中的小小人,都是被作為惡的代表來表現的,其中有的還號稱統治整個世界,但要說有什麽傷天害理、惡貫滿盈的作為,似乎卻又談不上。小小人據說控制世界,但小說敘述更多的,仍舊是主人公青豆的殺人過程,而青豆殺死在壹般人看來十惡不赦的教宗之後,則充滿了自我懷疑。

對於惡的具體形式,村上也甚少有明確細節的表現。村上小說中不時有人自殺,但往往壹筆帶過,極清極淡。小說中也很少有搏鬥、殺戮的具體實時描寫,《1Q84》中青豆的殺人,也是采用了在後頸輕輕壹針這樣壹種最為清潔、最不帶血腥氣的方式。

當然,這也是出於小說這樣壹種形式。小說不是教科書、不是哲學書,難以也無需對每個事物給出壹板壹眼的明確定義,而只能像村上在《我的職業是小說家》中所說的,采用比喻的方法,繞著彎地來闡述,“這個嗎,比如說就是這樣”。

村上小說中的惡,是隱晦而曖昧的惡、多義性和象征性的惡,是未能浮出地表的惡。那甚至不是讓人痛恨、讓人憤怒的惡,而是作為世界(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是與善***生的惡,與光明***生的黑暗,正如《挪威的森林》裏所說的,“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壹部分而永存。”

上面所說的,似乎讓人感覺不到閱讀村上小說的愉悅感。情節緩慢、格局狹窄,主題晦澀,怎麽聽都不像能夠引人入勝的閱讀體驗。那麽,是什麽讓我們放不下村上的小說,是什麽讓我們對村上的小說如此沈迷和癡狂?我想,可能就是因為村上小說中所漂漾出的獨特氣質和氛圍吧。

我壹直試圖概括這種氣質和氛圍,但尋詞覓句間,總覺得無論如何表達都不夠貼切。直到我偶然再次把老版的《尋羊冒險記》拿在手中,看到書背面的詞句,那是村上的自述:

我以為這就是村上氣質的核心。

當然,這話也可以拆開來講。對於“不存在的存在感”,任何小說都是從空白開始的虛構故事,所以賦予不存在的事物以存在感,把虛構的事物講得栩栩如生、令人信服,是作家們無壹例外都需要全力實現的東西。而“存在的不存在感”,則是村上小說中最為獨特的東西,是村上氣質核心的核心。

在加繆的筆下,存在是荒謬的,而在村上的筆下,現實世界的種種則顯得是那麽表層、湊合、疏離和陌生,既不溫暖,也不永恒,說不上內建著什麽真理,也看不到與心靈存在什麽聯系。感覺上,主人公只是偶然地進入了這個時代、這個世界,從而也不得不像使用壹件工具壹樣,利用這個世界而已。

村上在小說中所思考的,永遠是個體和世界的關系。壹個人究竟要從世界獲得多少,擁有多少?與世界要有多劇烈的沖突?是否可以躲過世界,避免成為世界的獵物?是否可以在敷衍應付世界的同時,保有自己的心靈自由?

以佛學觀點講,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現實世界中存在的事物,無非是因緣際會,偶然和暫時地顯現,如同手心的流砂般不可把握。而不可把握的東西,其存在便近乎無限透明,這就是所謂的,“存在的不存在感”。

這也從壹個側面解釋了村上小說中主人公的人生態度。在村上小說中,面對矛盾和危險,主人公往往采取壹種往好了說是隨遇而安,往差裏講是放任自流的態度。這當然可以解釋為是性格的懦弱,但從村上哲學的觀點出發,既然現實世界中的種種都是偶然、雜湊和荒謬的,那麽自身所遇到的矛盾和危難也壹定如此,既然矛盾和危難都是偶然、雜湊和荒謬的,那麽還有必要去那麽認真地對待和解決嗎?

那麽,村上筆下的人物是憤世嫉俗的嗎?其實也不盡然。在小說的敘述裏,村上並不仇視這個世界,反而總是享受著這個世界給他的豐富的物質支持。他的作品裏幾乎沒有窮困潦倒、饑寒交迫的形象,主人公們在物質上總是處於相對安全的境地,至少溫飽不愁。葡萄酒、意大利面、咖啡、整潔的房間、古典音樂、爵士樂,在村上小說裏隨處可見。

但世界越是擁抱妳,妳就越應該遠離;世界越是放縱妳,妳就越應該冷靜;世界越是讓妳享受,妳就越應該警醒。村上和這個世界始終保持著壹步之遙。他享受爵士樂、葡萄酒、高雅的餐館,但卻又時時後退壹步,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從某種意義上,他和賈寶玉壹樣,對於繁花著錦,烈火烹油,始終保持著冷靜而清醒的悲涼。這個世界會餵養妳,會支持妳,甚者會擁抱妳,但它永遠不會溫暖妳,更別說理解妳。

擁抱卻遠離、恣意卻冷靜、享受卻警醒,這就是村上通過小說表達出的對這個世界的態度。哈佛大學教授、村上作品的英文譯者傑·魯賓在《洗耳傾聽:村上春樹的世界》壹書中說:“他的小說中充滿了自殺、暴力死亡、絕望,以及對這個世界及人類的生命都是虛空、毫無意義以及對所有的現實都不過是個人記憶的綜合的確信。然而,村上春樹接受人生虛空的鎮定從容,他能在人生荒誕中尋得豐富的幽默以及他要不斷學習這個世界並始終對日常生活中的終極神秘保持開放的心胸的決心,都使他不致墮入虛無或悲觀主義。若說果真有主義存在的話,那就是存在主義—完全地、誠實地確信生命就是我們親手創作出來的模樣。壹部村上的小說或許會迫使我們去體驗黑暗,但其結局永遠都不陰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