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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散文:故鄉的食物

精彩導讀 三年自然災害,我在張家口沙嶺子吃過不少馬齒莧。那時候,這是寶物!作文網我為大家精心準備了《汪曾祺散文:故鄉的食物》,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如果想了解更多的寫作技巧請繼續關註我們的作文欄目。

 小時讀《板橋家書》:“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壹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壹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覺得很親切。鄭板橋是興化人,我的家鄉是高郵,風氣相似。這樣的感情,是外地人們不易領會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買了,咯咯地嚼著。四川有“炒米糖開水”,車站碼頭都有得賣,那是泡著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專業的作坊做的,不像我們那裏。我們那裏也有炒米糖,像別處壹樣,切成長方形的壹塊壹塊。也有搓成圓球的,叫做“歡喜團”。那也是作坊裏做的。但通常所說的炒米,是不加糖黏結的,是“散裝”的;而且不是作坊裏做出來,是自己家裏炒的。

 說是自己家裏炒,其實是請了人來炒的。炒炒米也要點手藝,並不是人人都會的。入了冬,大概是過了冬至吧,有人背了壹面大篩子,手執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炒米的。有時帶壹個助手,多半是個半大孩子,是幫他燒火的。請到家裏來,管壹頓飯,給幾個錢,炒壹天。或二鬥,或半石;像我們家人口多,壹次得炒壹石糯米。炒炒米都是把壹年所需壹次炒齊,沒有零零碎碎炒的。過了這個季節,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著。壹炒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

 裝炒米的壇子是固定的,這個壇子就叫“炒米壇子”,不作別的用途。舀炒米的東西也是固定的,壹般人家大都是用壹個香煙罐頭。我的祖母用的是壹個“柚子殼”。柚子,——我們那裏柚子不多見,從頂上開壹個洞,把裏面的瓤掏出來,再塞上米糠,風幹,就成了壹個硬殼的缽狀的東西。她用這個柚子殼用了壹輩子。

 我父親有壹個很怪的朋友,叫張仲陶。他很有學問,曾教我讀過《項羽本紀》。他薄有田產,不治生業,整天在家研究易經,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壹個人用蓍草算卦。據說他有幾卦算得極靈。有壹家,丟了壹只金戒指,懷疑是女傭人偷了。這女傭人蒙了冤枉,來求張先生算壹卦。張先生算了,說戒指沒有丟,在妳們家炒米壇蓋子上。壹找,果然。我小時就不大相信,算卦怎麽能算得這樣準,怎麽能算得出在炒米壇蓋子上呢?不過他的這壹卦說明了壹件事,即我們那裏炒米壇子是幾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麽好吃。家常預備,不過取其方便。用開水壹泡,馬上就可以吃。在沒有什麽東西好吃的時候,泡壹碗,可代早晚茶。來了平常的客人,泡壹碗,也算是點心。鄭板橋說“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壹大碗炒米送手中”,也是說其省事,比下壹碗掛面還要簡單。炒米是吃不飽人的。壹大碗,其實沒有多少東西。我們那裏吃泡炒米,壹般是抓上壹把白糖,如板橋所說“佐以醬姜壹小碟”,也有,少。我現在歲數大了,如有人請我吃泡炒米,我倒寧願來壹小碟醬生姜,——最好滴幾滴香油,那倒是還有點意思的。另外還有壹種吃法,用豬油煎兩個嫩荷包蛋——我們那裏叫做“蛋癟子”,抓壹把炒米和在壹起吃。這種食品是只有“慣寶寶”才能吃得到的。誰家要是老給孩子吃這種東西,街坊就會有議論的。

 我們那裏還有壹種可以急就的食品,叫做“焦屑”。糊鍋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我們那裏,餐餐吃米飯,頓頓有鍋巴。把飯鏟出來,鍋巴用小火烘焦,起出來,卷成壹卷,存著。鍋巴是不會壞的,不發餿,不長黴。攢夠壹定的數量,就用壹具小石磨磨碎,放起來。焦屑也像炒米壹樣。用開水沖沖,就能吃了。焦屑調勻後成糊狀,有點像北方的炒面,但比炒面爽口。

 我們那裏的人家預備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來還有壹層意思,是應急。在不能正常煮飯時,可以用來充饑。這很有點像古代行軍用的“糒”。有壹年,記不得是哪壹年,總之是我還小,還在上小學,黨軍(國民革命軍)和聯軍(孫傳芳的軍隊)在我們縣境內開了仗,很多人都躲進了紅十字會。不知道出於壹種什麽信念,大家都以為紅十字會是哪壹方的軍隊都不能打進去的,進了紅十字會就安全了。紅十字會設在煉陽觀,這是壹個道士觀。我們壹家帶了壹點行李進了煉陽觀。祖母指揮著,特別關照,把壹壇炒米和壹壇焦屑帶了去。我對這種打破常規的生活極感興趣。晚上,爬到呂祖樓上去,看雙方軍隊槍炮的火光在東北面不知什麽地方壹陣壹陣地亮著,覺得有點緊張,也覺得好玩。很多人家住在壹起,不能煮飯,這壹晚上,我們是沖炒米、泡焦屑度過的。沒有床鋪,我把幾個道士誦經用的蒲團拼起來,在上面睡了壹夜。這實在是我小時候度過的壹個浪漫主義的夜晚。

 第二天,沒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炒米和焦屑和我家鄉的貧窮和長期的動亂是有關系的。

 端午的鴨蛋

 家鄉的端午,很多風俗和外地壹樣。系百索子。五色的絲線擰成小繩,系在手腕上。絲線是掉色的,洗臉時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紅壹道綠壹道的。做香角子。絲線纏成小粽子,裏頭裝了香面,壹個壹個串起來,掛在帳鉤上。貼五毒。紅紙剪成五毒,貼在門坎上。貼符。這符是城隍廟送來的。城隍廟的老道士還是我的寄名幹爹,他每年端午節前就派小道士送符來,還有兩把小紙扇。符送來了,就貼在堂屋的門楣上。壹尺來長的黃色、藍色的紙條,上面用朱筆畫些莫名其妙的道道,這就能辟邪麽?喝雄黃酒。用酒和的雄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壹個王字,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有壹個風俗不知別處有不:放黃煙子。黃煙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裏面灌的不是硝藥,而是雄黃。點著後不響,只是冒出壹股黃煙,能冒好壹會。把點著的黃煙子丟在櫥櫃下面,說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點了黃煙子,常把它的壹頭抵在板壁上寫虎字。寫黃煙虎字筆畫不能斷,所以我們那裏的孩子都會寫草書的“壹筆虎。”還有壹個風俗,是端午節的午飯要吃“十二紅”,就是十二道紅顏色的菜。十二紅裏我只記得有炒紅莧菜、油爆蝦、鹹鴨蛋,其余的都記不清,數不出了。也許十二紅只是壹個名目,不壹定真湊足十二樣。不過午飯的菜都是紅的,這壹點是我沒有記錯的,而且,莧菜、蝦、鴨蛋,壹定是有的。這三樣,在我的家鄉,都不貴,多數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鄉是水鄉。出鴨。高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鴨多,鴨蛋也多。高郵人也善於腌鴨蛋。高郵鹹鴨蛋於是出了名。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後,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哦!妳們那裏出鹹鴨蛋!”上海的賣腌臘的店鋪裏也賣鹹鴨蛋,必用紙條特別標明:“高郵鹹蛋”。高郵還出雙黃鴨蛋。別處鴨蛋有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後,裏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我對異鄉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鹹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鹹鴨蛋,我實在瞧不上。袁枚的《隨園食單·小菜單》有“腌蛋”壹條。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並不會做菜。但是《腌蛋》這壹條我看後卻覺得很親切,而且“與有榮焉”。文不長,錄如下:

 腌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細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總宜切開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郵鹹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幹、發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壹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壹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壹紮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鹹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壹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鹹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麽鹹鴨蛋呢!

 端午節,我們那裏的孩子興掛“鴨蛋絡子”。頭壹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子。端午壹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壹個,鴨蛋有什麽可挑的呢!有!壹要挑淡青殼的。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二要挑形狀好看的。別說鴨蛋都是壹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挑好了,裝在絡子裏,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麽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麽時候孩子壹高興,就把絡子裏的鴨蛋掏出來,吃了。端午的鴨蛋,新腌不久,只有壹點淡淡的鹹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不把蛋殼碰破。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裏面洗凈,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裏,空頭的地方糊壹層薄羅。螢火蟲在鴨蛋殼裏壹閃壹閃地亮,好看極了!

 小時讀囊螢映雪故事,覺得東晉的車胤用練囊盛了幾十只螢火蟲,照了讀書,還不如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不過用螢火蟲照亮來讀書,而且壹夜讀到天亮,這能行麽?車胤讀的是手寫的卷子,字大,若是讀現在的新五號字,大概是不行的。

 鹹菜茨菇湯

 壹到下雪天,我們家就喝鹹菜湯,不知是什麽道理。是因為雪天買不到青菜?那也不見得。除非大雪三日,賣菜的出不了門,否則他們總還會上市賣菜的。這大概只是壹種習慣。壹早起來,看見飄雪花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鹹菜湯!

 鹹菜是青菜腌的。我們那裏過去不種白菜,偶有賣的,叫做“黃芽菜”,是外地運去的,很名貴。壹般黃芽菜炒肉絲,是上等菜。平常吃的,都是青菜,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多。入秋,腌菜,這時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擔的買來,洗凈,晾去水氣,下缸。壹層菜,壹層鹽,碼實,即成。隨吃隨取,可以壹直吃到第二年春天。

 腌了四五天的新鹹菜很好吃,不鹹,細、嫩、脆、甜,難可比擬。

 鹹菜湯是鹹菜切碎了煮成的。到了下雪的天氣,鹹菜已經腌得很鹹了,而且已經發酸,鹹菜湯的顏色是暗綠的。沒有吃慣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欲的。

 鹹菜湯裏有時加了茨菇片,那就是鹹菜茨菇湯。或者叫茨菇鹹菜湯,都可以。

 我小時候對茨菇實在沒有好感。這東西有壹種苦味。民國二十年,我們家鄉鬧大水,各種作物減產,只有茨菇卻豐收。那壹年我吃了很多茨菇,而且是不去茨菇的嘴子的,真難吃。

 我十九歲離鄉,輾轉漂流,三四十年沒有吃到茨菇,並不想。

 前好幾年,春節後數日,我到沈從文老師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飯,師母張兆和炒了壹盤茨菇肉片。沈先生吃了兩片茨菇,說:“這個好!格比土豆高。”我承認他這話。吃菜講究“格”的高低,這種語言正是沈老師的語言。他是對什麽事物都講“格”的,包括對於茨菇、土豆。

 因為久違,我對茨菇有了感情。前幾年,北京的菜市場在春節前後有賣茨菇的。我見到,必要買壹點回來加肉炒了。家裏人都不怎麽愛吃。所有的茨菇,都由我壹個人“包圓兒”了。

 北方人不識茨菇。我買茨菇,總要有人問我:“這是什麽?”——“茨菇。”——“茨菇是什麽?”這可不好回答。

 北京的茨菇賣得很貴,價錢和“洞子貨”(溫室所產)的西紅柿、野雞脖韭菜差不多。

 我很想喝壹碗鹹菜茨菇湯。

 我想念家鄉的雪。

 虎頭鯊、昂嗤魚、硨螯、螺螄、蜆子

 蘇州人特重塘鱧魚。上海人也是,壹提起塘鱧魚,眉飛色舞。塘鱧魚是什麽魚?我向往之久矣。到蘇州,曾想嘗嘗塘鱧魚,未能如願。後來我知道:塘鱧魚就是虎頭鯊,嗐!

 塘鱧魚亦稱土步魚。《隨園食單》:“杭州以土魚為上品,而金陵人賤之,目為虎頭蛇,可發壹笑。”虎頭蛇即虎頭鯊。這種魚樣子不好看,而且有點兇惡。渾身紫褐色,有細碎黑斑,頭大而多骨,鰭如蝶翅。這種魚在我們那裏也是賤魚,是不能上席的。蘇州人做塘鱧魚有清炒、椒鹽多法。我們家鄉通常的吃法是氽湯,加醋、胡椒。虎頭鯊氽湯,魚肉極細嫩,松而不散,湯味極鮮,開胃。

 昂嗤魚的樣子也很怪,頭扁嘴闊,有點像鮎魚,無鱗,皮色黃,有淺黑色的不規整的大斑。無背鰭,而背上有壹根很硬的尖銳的骨刺。用手捏起這根骨刺,它就發出昂嗤昂嗤小小的聲音。這聲音是怎麽發出來的,我壹直沒弄明白。這種魚是由這種聲音得名的。它的學名是什麽,只有去問魚類學專家了。這種魚沒有很大的,七八寸長的,就算難得的了。這種魚也很賤,連鄉下人也看不起。我的壹個親戚在農村插隊,見到昂嗤魚,買了壹些,農民都笑他:“買這種魚幹什麽!”昂嗤魚其實是很好吃的。昂嗤魚通常也是氽湯。虎頭鯊是醋湯,昂嗤魚不加醋,湯白如牛乳,是所謂“奶湯。”昂嗤魚也極細嫩,鰓邊的兩塊蒜瓣肉有大拇指大,堪稱至味。有壹年,北京壹家魚店不知從哪裏運來壹些昂嗤魚,無人問津。顧客都不識這是啥魚。有壹位賣魚的老師傅倒知道:“這是昂嗤。”我看到,高興極了,買了十來條。回家壹做,滿不是那麽壹回事!昂嗤要吃活的(虎頭鯊也是活殺)。長途轉運,又在冷庫裏冰了壹些日子,肉質變硬,鮮味全失,壹點意思都沒有!

 硨螯我的家鄉叫饞螯,硨螯是揚州人的叫法。我在大連見到花蛤,我以為就是硨螯,不是。形狀很相似,入口全不同。花蛤肉粗而硬,咬不動。硨螯極柔軟細嫩。硨螯好像是淡水裏產的,但味道卻似海鮮。有點像蠣黃,但比蠣黃味道清爽。比青蛤、蚶子味厚。硨螯可清炒,燒豆腐,或與鹹肉同煮。硨螯燒烏青菜(江南人叫塌苦菜),風味絕佳。烏青菜如是經霜而現拔的,尤美。我不食硨螯四十五年矣。

 硨螯殼稍呈三角形,質堅,白如細磁,而有各種顏色的弧形花斑,有淺紫的,有暗紅的,有赭石,墨藍的,很好看。家裏買了硨螯,挖出硨螯肉,我們就從壹堆硨螯殼裏去挑選,挑到好的,洗凈了留起來玩。硨螯殼的鉸合部有兩個突出的尖嘴子,把尖嘴子在糙石上磨磨,不壹會就磨出兩個小圓洞,含在嘴裏吹,嗚嗚地響,且有細細顫音,如風吹窗紙。

 螺螄處處有之。我們家鄉清明吃螺螄,謂可以明目。用五香煮熟螺螄,分給孩子,壹人半碗,由他們自己用竹簽挑著吃,孩子吃了螺螄,用小竹弓把螺螄殼射到屋頂上,喀拉喀拉地響。夏天“檢漏”,瓦匠總要掃下好些螺螄殼。這種小弓不作別的用處,就叫做螺螄弓,我在小說《戴東匠》裏對螺螄弓有較詳細的描寫。

 蜆子是我所見過的貝類裏最小的了,只有壹粒瓜子大。蜆子是剝了殼賣的。剝蜆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好多蜆子殼,像壹個墳頭。蜆子炒韭菜,很下飯。這種東西非常便宜,為小戶人家的恩物。

 有壹年修運河堤。按工程規定,有壹段堤面應鋪碎石,包工的貪汙了款子,在堤面鋪了壹層蜆子殼。前來檢收的委員,坐在汽車裏,向外壹看,白花花的壹片,還抽著雪茄煙,連說:“很好!很好!”

 我的家鄉富水產。魚之中名貴的是鯿魚、白魚(尤重翹嘴白)、鮕花魚(即鱖魚),謂之“鯿、白、鮕。”蝦有青蝦、白蝦。蟹極肥。以無特點。故不及。

 野鴨、鵪鶉、斑鳩、鵽

 過去我們那裏野鴨子很多。水鄉,野鴨子自然多。秋冬之際,天上有時“過”野鴨子,黑乎乎的壹大片,在地上可以聽到它們鼓翅的聲音,呼呼的,好像刮大風。野鴨子是槍打的(野鴨肉裏常常有很細的鐵砂子,吃時要小心),但打野鴨子的人自己不進城來賣。賣野鴨子有專門的攤子。有時賣魚的也賣野鴨子,把壹個養活魚的木盆翻過來,野鴨壹對壹對地擺在盆底,賣野鴨子是不用秤約的,都是壹對壹對地賣。野鴨子是有壹定分量的。依分量大小,有壹定的名稱,如“對鴨”、“八鴨”。哪壹種有多大分量,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賣野鴨子都是帶毛的。賣野鴨子的可以代客當場去毛,拔野鴨毛是不能用開水燙的。野鴨子皮薄,壹燙,皮就破了。幹拔。賣野鴨子的把壹只鴨子放入壹個麻袋裏,壹手提鴨,壹手拔毛,壹會兒就拔凈了。——放在麻袋裏拔,是防止鴨毛飛散。代客拔毛,不另收費,賣野鴨子的只要那壹點鴨毛。——野鴨毛是值錢的。

 野鴨的吃法通常是切塊紅燒。清燉大概也可以吧,我沒有吃過。野鴨子肉的特點是:細、“酥”,不像家鴨每每肉老。野鴨燒鹹菜是我們那裏的家常菜。裏面的鹹菜尤其是佐粥的妙品。

 現在我們那裏的野鴨子很少了。前幾年我回鄉壹次,偶有,賣得很貴。原因據說是因為縣裏對各鄉水利作了全面綜合治理,過去的水蕩子、荒灘少了,野鴨子無處棲息。而且,野鴨子過去是吃收割後遺撒在田裏的谷粒的,現在收割得很幹凈,顆粒歸倉,野鴨子沒有什麽可吃的,不來了。

 鵪鶉是網捕的。我們那裏吃鵪鶉的人家少,因為這東西只有由鄉下的親戚送來,市面上沒有賣的。鵪鶉大都是用五香鹵了吃。也有用油炸了的。鵪鶉能鬥,但我們那裏無鬥鵪鶉的風氣。

 我看見過獵人打斑鳩。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午飯後,我到學校後面的野地裏去玩。野地裏有小河,有野薔薇,有金黃色的茼蒿花,有蒼耳(蒼耳子有小鉤刺,能掛在衣褲上,我們管它叫“萬把鉤”),有才抽穗的蘆荻。在壹片樹林裏,我發現壹個獵人。我們那裏獵人很少,我從來沒有見過獵人,但是我壹看見他,就知道:他是壹個獵人。這個獵人給我壹個非常猛厲的印象。他穿了壹身黑,下面卻纏了鮮紅的綁腿。他很瘦。他的眼睛黑,而冷。他握著槍。他在幹什麽?樹林上面飛過壹只斑鳩。他在追逐這只斑鳩。斑鳩分明已經發現獵人了。它想逃脫。斑鳩飛到北面,在樹上落壹落,獵人壹步壹步往北走。斑鳩連忙往南面飛,獵人揚頭看了壹眼,斑鳩落定了,獵人又壹步壹步往南走,非常冷靜。這是壹場無聲的,然而非常緊張的,堅持的較量。斑鳩來回飛,獵人來回走。我很奇怪,為什麽斑鳩不往樹林外面飛。這樣幾個來回,斑鳩慌了神了,它飛得不穩了,歪歪倒倒的,失去了原來均勻的節奏。忽然,砰,——槍聲壹響,斑鳩應聲而落。獵人走過去,拾起斑鳩,看了看,裝在獵袋裏。他的眼睛很黑,很冷。

 我在小說《異秉》裏提到王二的熏燒攤子上,春天,賣壹種叫做“鵽”的野味。鵽這種東西我在別處沒看見過。“鵽”這個字很多人也不認得。多數字典裏不收。《辭海》裏倒有這個字,標音為(duo又讀zhua)。zhua與我鄉讀音較近,但我們那裏是讀入聲的,這只有用國際音標才標得出來。即使用國際音標標出,在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人也是讀不出來的。《辭海》“鵽”字條下註雲“見鵽鳩”,似以為“鵽”即“鵽鳩”。而在“鵽鳩”條下註雲:“鳥名。雉屬。即“沙雞”。”這就不對了。沙雞我是見過的,吃過的。內蒙、張家口多出沙雞。《爾雅釋鳥》郭璞註:“出北方沙漠地”,不錯。北京冬季偶爾也有賣的。沙雞嘴短而紅,腿也短。我們那裏的鵽卻是水鳥,嘴長,腿也長。鵽的滋味和沙雞有天淵之別。沙雞肉較粗,略有酸味;鵽肉極細,非常香。我壹輩子沒有吃過比鵽更香的野味。

 蔞蒿、枸杞、薺菜、馬齒莧

 小說《大淖記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壹片翠綠了。”我在書頁下方加了壹條註:“蔞蒿是生於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做“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蔞蒿的蔞字,我小時不知怎麽寫,後來偶然看了壹本什麽書,才知道的。這個字音“呂”。我小學有壹個同班同學,姓呂,我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蔞蒿薹子”(蔞蒿薹子家開了壹爿糖坊,小學畢業後未升學,我們看見他坐在糖坊裏當小老板,覺得很滑稽)。但我查了幾本字典,“蔞”都音“樓”,我有點恍惚了。“樓”、“呂”壹聲之轉。許多從“婁”的字都讀“呂”,如“屢”、“縷”、“褸”……這本來無所謂,讀“樓”讀“呂”,關系不大。但字典上都說蔞蒿是蒿之壹種,即白蒿,我卻有點不以為然了。我小說裏寫的蔞蒿和蒿其實不相幹。讀蘇東坡《惠崇春江晚景》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此蔞蒿生於水邊,與蘆芽為伴,分明是我的家鄉人所吃的蔞蒿,非白蒿。或者“即白蒿”的蔞蒿別是壹種,未可知矣。深望懂詩、懂植物學,也懂吃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我的小說註文中所說的“極清香”,很不具體。嗅覺和味覺是很難比方,無法具體的。昔人以為荔枝味似軟棗,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我所謂“清香”,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這是實話,並非故作玄言。

 枸杞到處都有。開花後結長圓形的小漿果,即枸杞子。我們叫它“狗xx子”,形狀頗像。本地產的枸杞子沒有入藥的,大概不如寧夏產的好。枸杞是多年生植物。春天,冒出嫩葉,即枸杞頭。枸杞頭是容易采到的。偶爾也有近城的鄉村的女孩子采了,放在竹籃裏叫賣:“枸杞頭來!……”枸杞頭可下油鹽炒食;或用開水焯了,切碎,加香油,醬油、醋,涼拌了吃。那滋味,也只能說“極清香”。春天吃枸杞頭,雲可以清火,如北方人吃苣蕒菜壹樣。

 “三月三,薺菜花賽牡丹”。俗謂是日以薺菜花置竈上,則螞蟻不上鍋臺。

 北京也偶有薺菜賣。菜市上賣的是園子裏種的,莖白葉大,顏色較野生者淺淡,無香氣。農貿市場間有南方的老太太挑了野生的來賣,則又過於細瘦,如壹團亂發,制熟後強硬紮嘴。總不如南方野生的有味。

 江南人慣用薺菜包春卷,包餛飩,甚佳。我們家鄉有用來包春卷的,用來包餛飩的沒有,——我們家鄉沒有“菜肉餛飩”。壹般是涼拌。薺菜焯熟剁碎,界首茶幹切細丁,入蝦米,同拌。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作涼菜的。酒席上的涼拌薺菜都用手摶成壹座尖塔,臨吃推倒。

 馬齒莧現在很少有人吃。古代這是相當重要的菜蔬。莧分人莧、馬莧。人莧即今莧菜,馬莧即馬齒莧。我們祖母每於夏天摘肥嫩的馬齒莧晾幹,過年時作餡包包子。她是吃長齋的,這種包子只有她壹個人吃。我有時從她的盤子裏拿壹個,蘸了香油吃,挺香。馬齒莧有點淡淡的酸味。

 馬齒莧開花,花瓣如壹小囊。我們有時捉了壹個啞巴知了,——知了是應該會叫的,捉住壹個啞巴,多麽掃興!於是就摘了兩個馬齒莧的花瓣套住它的眼睛,——馬齒莧花瓣套知了眼睛正合適,壹撒手,這知了就拼命往高處飛,壹直飛到看不見!

 三年自然災害,我在張家口沙嶺子吃過不少馬齒莧。那時候,這是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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